天地明环(545)

符太道:“我不爱哄人。”

龙鹰道:“什么都好,美人儿如何反应,说给你伤透她的心吗?”

符太道:“她娇声失笑,说我够老实。哈!”

龙鹰叹道:“蛇有蛇路,看来你们确天生一对。”

符太道:“错了!本来我像你般猜她,岂知她接着问的,令我晓得捉错用神。”

龙鹰抓头道:“她跟着问什么奶奶的?”

符太道:“她问我……她问我为何有些人,可以这么残忍?”

龙鹰道:“那有什么好笑的?”

符太做了个天才晓得的表情,道:“你要身处当场,方明白个中真况。问这句话时,她唇角含春,一副看我着窘出糗的调皮模样。”

龙鹰可想象其时情况,最厉害的词锋,非是在论点上压倒对手,那是永办不到的,愈争论,愈是各持己见,最后走向对立的极端,无益有害。高明的该是如美人儿般的问问题,让对方砌词答辩,手忙脚乱。像这个问题,大罗金仙恐怕仍没法给出无可争议的答案,答只会自曝其丑。

符太可怎样答她?告诉她自己是善长仁翁吗?

也听出兴味来,道:“若我是你,定乘机亲她。”

符太啐道:“你这坏鬼军师怎么干的?又千叮万嘱着我不碰她。”

龙鹰尴尬道:“是顺口一句。说下去。”

符太沉吟片刻,道:“她所问的,是我少时一直思索的问题,给她勾出心事来。”

龙鹰记起他之前说过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开始有点明白。

他永远不能真的明白符太,至乎任何一个人,那是不可能的。简单的两句,道尽一切。

符太道:“我答她,问题不在我是否狠心,而是在大地上一切生命,均以己为主体,从各自的位置接触、反应这个世界。故不论关系多么密切,各自仍处于孤立之境。因此,我不会轻信世上有表里如一的人。”

龙鹰皱眉道:“这与她对你间接的责难,有何关系?”

符太哂道:“你不明白,她却明白了,露出深思的神情,说老子所想,和她不谋而合。她说,懂事以来,一直有这个想法,就是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隔离自成的天地,这个想法,令她感到战栗。”

然后道:“轮到我问她了,既然如此,为何要找我来?”

龙鹰道:“精采!你们的对话,大有问禅的味道,思想的方法是跳跃的,略去了一箩筐废话。告诉我,你感到和她意气相投,还是话不投机?”

符太道:“没闲情答你的问题,我只知当时忘却一切,想说出在心内憋了不知多少年的话。看来,她有同样的感受。”

龙鹰拍腿道:“这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你奶奶的,今次你把对脉、判对症。”

符太满足的道:“她没直接答我,或许在心里答了,却不说出来。反以咏唱的方式,念出两句老子从未听过的话,很有意思的两句话,与我一贯的想法不谋而合。”

龙鹰道:“你在刺激她的思考,她则启发你的想象。究竟是两句什么话?”

符太道:“她吟咏的声音很动人,比得上纪梦。”

龙鹰忍不住道:“太少对声音,特别有感觉。”

符太惊醒过来般,端详龙鹰,点头,道:“该是如此。我爱留心聆听,所谓的万籁俱寂,事实乃是无声之声,能淹没一切。声之大者,莫过轰雷,更是老子幼时爱玩的游戏,当你看见闪电的一刻,以某种速度在心里暗数,雷止数止,可知闪电离你有多远。事实上,从出生开始,我们一直以心跳声测度生命,直至死亡。习‘血手’后,心跳除代表生命的持续外,更别具特殊意义。”

又缅怀的道:“我少时爱到麦田想东西,它们的瑟瑟作响,仿如呢喃细语,令人感到安全。”

见龙鹰盯着他,欲言又止,方记起说到哪里,低吟道:“‘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他奶奶的,这两句绝吗?”

两句话出自庄子《内篇》,意指困于旱地,只可以互相用唾沫予对方少许湿润,不论如何亲密,怎及得上在大江大湖里,各自自由写意地生活。

柔夫人于此情况下,向符太吟咏这两句话,有明志的意图,耐人玩味。此两句展现的意境,深得符太之心。

他奶奶的,情投意合,该就是这样子。矛盾的是,相忘于江湖,等于各自高飞,天南地北,相见争如不见。

原来柔夫人对人与人的关系,持这种超然态度,难怪那趟和她共乘一舟,双方总有隔着千山万水的古怪感觉。

道:“你们谈得投契、深入,可是,若然同意这两句话,她不该千辛万苦的找你来与她重聚。”

符太道:“当时老子忘了问她你这句蠢话。”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放声大笑,却是笑中有泪,那种因之而来的伤情,源于人生奇异的处境。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乃没法说出来的感觉。

符太叹道:“还用说吗?她为我作出违反本性的决定,这还不算爱,什么算是?”

接着道:“我告诉她,自懂事以来,一直将自己封闭在本身孤立的天地里,不论周遭有多少人,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人自私自利,在各自的隔离天地里,形成狂念歪想,成见偏执,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从不为他人着想,为求一己之私,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不会反省。直至遇上你这个家伙,方晓得世上竟有如此无私的人物。”

龙鹰脸上一阵火辣,尴尬的道:“你的推崇赞赏,小弟特别受不了。”

符太没理会他说什么,耽溺于某种奇异的情绪里,双目闪烁生辉,道:“生死与共的兄弟之情,令我打破了围困着我一道又一道的屏障,以往深信不疑的定见,化为碎石残土,进行了天翻地覆、不辍的思考和自省。可是,对女人,我的想法没改变过。”

龙鹰道:“你这样告诉她?”

符太道:“所以说,她明白我,你却不明白。”

龙鹰道:“她明白了你奶奶的什么?”

符太道:“她明白了我为何说出情深如海的话后,不顾而去,永不掉头。”

龙鹰点头道:“小弟有点明白哩!唉!事实上我一直明白,只不过因始终未经历过,没作深思,到现在你重提此事,倏地清晰明白起来。”

符太道:“我从来不相信世上有永恒的爱,任何东西都会改变,随光阴的流逝褪色埋藏,人生无常,体现在事物的本质上。我告诉她,遇上她,带来了对我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击,与我的信念相违,有多大的快乐,就有多大的痛苦,在拒绝和迎接间徘徊。”

龙鹰道:“如此情话,在你这古怪小子口中说出来,格外感人,若由我说出,对方又是小魔女,肯定一个耳光赏过来。”

符太听不到他说话般,道:“当我向她说出离言的一刻,我从自我封闭隔离的黑暗里走出来,来到阳光普照的天地,感受着热烘烘的温暖。在那一刻,我体会到爱情的真正滋味,说出最想说的话,意念化为现实,至于她是否爱我,并不重要,然后,我退回封闭的天地里去。”

朝龙鹰瞧来,沉重的道:“明白吗?只有这样,我和柔柔的爱,才可以凝定在最美丽的一刻,我拥有的,是刹那芳华,爱的精粹,伴随我的是既痛苦亦无比动人的一段回忆,回头去见她,乃不可饶恕的破坏。”

龙鹰道:“可是你终于回去了。”

符太苦笑道:“技术就在这里!”

两人交换个眼神,二度纵声大笑,今回笑得更厉害,前仰后合,拍腿,笑得呛出泪水,充满荒诞的意味。

好不容易下,逐渐回复过来。

夜更深沉。

符太和柔夫人的遇合分离,类如人世里人与人擦身而过的刹那激出的烟花,绚烂短暂,两颗冷漠的心,在冰天雪地和绝对暗黑中,燃亮了小小的一个火熠子,得到片刻暖意和光明,然后一切重归于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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