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藏鸢(103)
然而这一谏言不仅令皇帝不满, 就连向来与他要好的太子李羲也因此与他起了争执。
一方面是朝堂寸步难行, 一方面是家宅也不大安宁, 两厢夹攻之下, 他又没头没尾地将她晾在一旁。
不过是意气行事,过后他也止不住后悔,可他们的争执还没有释解,李羲便约了他在画阁相见。
自从他主张处死李昭后, 他与李羲的关系也变得尴尬, 两个人坐下来一时无话可说。
言卿舟不知道的是,其实李昭之所以当场被拿下, 还是李羲向父皇告的密。就在事发前半个月,他忽然收到一封密报,信上说明李昭欲在宴席上与僧人起兵造反。
他虽嫌少主动过问朝堂之事,可也不会不知李昭的为人,可看到这封密信,他还是不相信三弟会做出这种事来,再说传信之人也匿了名,为何要向他检举这件事,目的还未明,因此,他先是摸清了虚实,这才下了决定。
可如今李昭被捕,荣妃跪求他,要他向父皇求情,他心头愧疚,只想着无论如何,留他一条性命,可这时候,他与言卿舟却产生了分歧。
言卿舟说他不够果断,他又何尝不知自己不够雷厉风行?偏自己占着嫡长子的身份,不得已被推到这个位置上来。
“三弟实在糊涂,有负父皇厚望,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羲说完一顿,端茶抿了一口。
“殿下为何如此说?”
李羲半敛着长睫,淡然道,“我们身为皇子,生来就是父皇操纵的棋,父皇也知道我难当胜任,可偏要让我担下这个责,你可知为何?”
言卿舟不解地蹙起眉,“殿下是中宫娘娘的嫡长子,厚德流光,储君之位,本就该是你的不是嚒?”
李羲却摇了摇头,把玩着手中的折扇道,“非也,他真正属意的人是三弟,可三弟毕竟不是母后所出,他不过是为了他能名正言顺的继位,从而把我推上这个风口浪尖罢了,至于二弟……父皇从未考虑过他。”
可李昭却先耐不住性子,做出了这等谋逆之事来,这要父皇如何原谅他?
言卿舟眸里闪过一丝愕然,“殿下……”
李羲转过眸子看他,嘴边浮起一丝浅笑,“我早说过,我志不在朝堂,你总是不肯相信,这回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言卿舟内心轰动,可过了一瞬才认了命,“臣……臣信。”
李羲又淡淡抛下一句,“所以……三弟即便逼宫造反,父皇还是不想对他动杀心,你懂吗?”
“可是……”
李羲看向他的眸色渐沉,“他还是本宫的三弟,本宫也见不得他死在我前头。”
他说完又叹息一声,“说我优柔寡断也好,原本生在天家镇日除了算计就是算计,可我还是记挂着当初那个天真活泼的三弟。”
太子重情,他自然知道,可李昭犯了谋逆之罪,他都还想用爱感化他,未免可笑,直到这时,言卿舟才意识到,他的确不适合为一国之君。
不过他们的交情也有多年,一开始,他们以画会友,到最后他成了他的拥趸,李羲一直活得游离而透彻,原来,看不透的那个人,是他。
他太阳穴上的青筋隐隐一动,声音却沉下去,“臣明白了,多谢殿下告知,不过臣既然入仕,便有修身劝谏之责,殿下当然有你的恻隐,而臣也有自己的选择。”
李羲不禁劝道,“父皇对你的谏言很不满,他的手段你应该比我明白。”
“臣明白,可臣……只求无愧于心。”
李羲握着扇柄的手渐渐收拢,竹片上的纹路陷入掌心里,却只是望着窗外的一片竹影道,“好,那出了这个门,以后……我们便不必再相见了。”
从画阁出来的时候,他才忽如其来感到浑身寒浸浸的,就连回到公主府也无精打采。
鸢眉见他像是被拆了骨头似的,回到屋里也不说话,想起今早他们还吵了架,便也负气不理他。
不料半晌过后,他那厢终于开了口,“眉眉,是我对不住你。”
她懂得借坡下驴,既然他认了错,她也便跟着道,“其实我也急躁了……”
“其实你一直没忘了他吧,那天你呓语唤了他的名字。”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梦过裴疏晏了,自从他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后,她也渐渐地将他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可不知为何,时隔这么久,他还在她跟前提起他。
这当然只是他在胡诌,虽然说出口的话令他感到剜心之痛,可李羲的话还在他脑中回荡着,他不得不说。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她下意识反驳,可旋即却觉得乏累,她一心为着这个家,有何须陷入没完没了的自证?
于是又惨淡地笑出声来,那张脸也绽开了裂痕,“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言卿舟,你我成婚都快两年了,你到现在还不信任我……”
他的手不知不觉紧攥在一起,指骨微微泛了白,“殿下,臣请求和离。”
“好,我成全你。”她没料到他竟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来,心头也攒着一股气,人却已经走到书案前坐了下来,颤着手一圈圈研墨,可越想越是止不住地委屈,墨汁从砚里溅出,一点点墨色突兀地撒在雪白的宣纸上。
她怔了一下,而后又看着那点墨色在纸上晕了开来,纸变得脏兮兮的一片,不知何处动笔。
她干脆掷下笔,伏在案上哭了起来。
看到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言卿舟几乎是本能地飞奔了过去,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
“你没有对不起我,都是我在胡说八道,是我得罪了圣上,我不想你跟着我受苦,”他说完顿了顿,“裴疏晏……如果他能待你始终如一,你未必不能和他再续……”
她打断了他,“到底发生了何事,你给我说清楚。”
他只好把李羲的话跟她说了,“李昭叛乱,又曾害苦了你,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让他苟活。”
得知真相,鸢眉又怎能同意写下和离书?当下便决定要和他同进退。
过了几天,圣旨下发,自是寻了个由头将他充军流放。
不出所料,两人接了圣旨心头却都出奇冷静。
言卿舟眸里有暗潮涌动,问她,“你还有后悔的机会,只要你写下一纸和离书。”
鸢眉却摇头,执意道,“我已享尽繁荣富贵,村酒野蔬,我也未必吃不得。”
这会子只有两人,再也没有别的纷扰,他轻轻握住她的手道,“好,既然如此,我们从头开始。”
两人相携而行,夕阳映红了各自的脸,虽说不上多舒适,可还好有身侧人陪同,反倒生了一种同甘共苦的安定。
刚走出关外时,身后又传来马蹄飞奔的笃笃声。
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朝身后的方向望了过去,见一个士兵下了马,拿出了一卷圣旨道,“请殿下驸马下跪聆听圣旨。”
这时候的圣旨说不上好坏,两人都有些茫然地对视了一眼,这才敛袍跪了下来。
士兵面无表情地展开了圣旨,扯着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人言卿舟大不敬社稷,不堪匹配德章公主,即日起,解除二人婚姻,今后各自嫁娶自由。钦此。”
话音未落,却犹如晴天打下一个霹雳,将两人都脸色苍白地定在原地。
士兵见两人没有动作,不禁催促,“殿下,言大人……快接了旨吧。”
半晌,一双修长的手终于将圣旨接了过来,“臣遵旨。”
鸢眉不禁扭过头去看他,瞳仁里水光微颤,“卿舟!”
他眸中满溢着伤感,嘴角却挤出一抹笑来,“也好,殿下不必跟着臣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