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藏鸢(54)
她想起她自幼奢靡惯了,可她踩的是血淋淋的尸骨啊。
她从没像今天那般无地自容,那些原本已快被尘封的旧事,又被翻了出来,啪啪地狂扇她的脸。
言卿舟这般痛恨贪官污吏,倘若知道她的来处,又会怎么看待她呢?
她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只知道自己不该给他任何一丝幻想。
她是一颗坠入泥淖的鱼目珠子,与他靠得太近,都怕他的袍子沾染了腥气。
下了衙,言卿舟才发现她僵在那里,那张清冷独绝的脸上若有似无地笼着一层淡淡的怅然。
心头猜测她必是被将才的自己吓到了,于是缓和了下来,径自走到她跟前问:“表娘子怎么还在这站着?”
鸢眉闻言便抬起眸子,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跟前的,如此近的距离,仿佛抽干了周围的气息,令她窒息得难受。
她垂下长睫,默默退后了一步,“我……我没事。”
说完也不敢再迎视他的眼神,转身就想逃,双腿却像是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格外艰涩。
“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怔了怔才回过头,勉强提起嘴角道,“不是,你清正廉明,我很钦佩你,我只是有些累了。”
他知道她没说实话,可既然她不愿吐露心声,他也不会追问到底,于是顺着她的话头道,“那你趁午休小憩一会,我就不打扰你了。”
鸢眉点了点头,踅身退了出去。
又过了一程子,重建已经圆满完成,百姓无不对言卿舟感恩戴德,将他奉为青天大老爷。
另一厢,州府派来的宣抚使也听说了这段插曲,对于言卿舟逼巡检吐出贪污的款项,还对他施以严惩的事赞不绝口。
日子又归于平静。
这些时日,鸢眉也逐渐在起状中寻出点门道来,甚至因为她是衙门里唯一的女子而名声外扬。
不少被告人来衙门的时候,就只点名要她写状子。
这样自食其力的日子,她很喜欢。
唯一超出她预想的是,言卿舟这一日日对她的特别关怀,已成了她越来越沉重的负担。
这日恰逢休沐,她刚想去书局还书,刚出门口,便“偶遇”到了在她家门口路过的言卿舟。
他转头朝她望了过来,还没说话耳根子先悄然爬上了一层绯色,“好巧啊,表娘子也要出门?”
她悄然将手中的书递给了菱香,仰头盯着屋檐瞧,“我只是看看这个燕子窝,既然你要出门,那就不耽误你了。”
言卿舟顺着她看的地方望过去,果然见那角落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窝。
他显然忘了他要“出门”的正经事,又挪近了一步,讶然道,“这什么时候多了个燕子窝?”
鸢眉转眸看着他,忍俊不禁道,“前几日看燕子衔泥在这飞来飞去,没想到这就筑好了。”
说话的当口,便听到燕子窝里传来微弱的鸟鸣声。
两人目不转睛得朝燕子窝口望了过去,不自觉间靠得有些近,这才发现原来这鸟窝里有三只刚破壳不久的鸟雏儿,眼睛还没睁开,却张大着嘴,一副嗷嗷待哺的姿态。
“看来它是饿了。”
他说着扭头看了过来,这才发现那张粉嫩的娇面就这么近在咫尺,上面的绒毛依稀可见。
他只感到喉咙被灼住了,呼吸也暂歇。
觉察到他有些灼热的目光,她怔了一跳,不动声色地退开了一步。
就在这时,只听啪嗒一声轻响,一只鸟雏儿不知怎么竟摔到了地上,它还那么幼小,只张着朱红的鸟喙啾啾啼叫,那短小的翅膀扑腾扑腾地扇个不停,却是纹丝不动。
“它可能受伤了。”
言卿舟说着已蹲了下去,轻轻将那只鸟儿捧在了掌心里,仔细查看它的伤势。
鸢眉也只好凑到跟前,跟着蹲了下来,见他伸了一根指头,慢慢拨弄着那只爪子,见关节处多了个突兀的结起,他轻摁了一下,鸟雏儿便扯着嗓子啼叫起来,他道:“这只爪子骨折了。”
鸢眉想起点什么来,便问,“家里头还有点跌打损伤的膏药,用那个可以嚒?”
他点头道,“试试看吧。”
可他没放手,这么着,便免不了请他进屋一坐。
她怔忡了一下,见他坦坦荡荡,她也没了那么多顾忌,便问,“你不紧着出门嚒,要不……进来坐会吧?”
“嗯。”
于是她便引他入了宅邸。
他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过这座宅邸内部的模样了,只是上次见还是在她还未住进来之前。
他双目在庭院里睃了一圈,见原本就已经布局精巧的院里又有些变化。
小小的池塘种满了荷花,正是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好时候,那淡粉色的荷花一朵挨着一朵,争相斗妍。
檐下半卷着竹帘,竹帘底下还压着小小的银铃,每一样布置都显现出家主子的巧思。
到了屋内,布置又更为不同了。
鸢眉见他目光四处打量,只当他好奇,倒也不觉得十分冒犯,便请他落座,又吩咐荣芝道:“快给言知县烹盏茶来,言知县爱喝酽茶,你就用老班章吧。”
荣芝应了喏便退了下去。
“不必,太麻烦了。”
鸢眉道,“你别客气,我去拿药来。”
说道便捉裙自去了,香色的裙角随着她的步幅翩然起舞,在他眼底划出一个优雅的弧度。
他一时呆呆地忘了收回眼神。
少顷,又听她熟悉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他才赶紧将目光挪回手中的鸟雏儿来。
鸢眉端着小小的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还摆了好几个瓶子。
“我把这些治跌打损伤的都拿来来了……”
言卿舟闻言不禁想笑,抬头望了她一眼,见她懵懵的,和衙门里那个清冷冷的人又不大一样了。
他便咳了咳道,“用一种就好了,你来帮忙上药。”
鸢眉只得向前,取了其中一瓶,从里面倒出一点白色粉末,再一点点涂抹到伤处。
鸟雏儿不安分,他只能用双手摁制着,无暇分出另一只手来,便又唤她,“剪一条布条来,把它的伤口固定住。”
她又立刻听话照做,拿起剪子,刷的一声剪开了一条旧帕子,再小心翼翼地缠住了那朱红的爪子。
忽而,温暖而干燥的触感从她手心里一划而过,仿佛有蚂蚁爬过一般,酥麻麻的攀上两人的手。
鸢眉怔了一下,赶紧加快手中的动作,扎好了结便将手收到背后去了。
掌心摩擦着,想要擦去这段微妙的记忆。
见她仍失神,他眸色黯了黯,把鸟雏儿交给了丫鬟,“这两日先一天换一次药,等过两天我再来看看。”
丫鬟捧着小鸟自去了,留下两个人沉默以对。
他是有意要对她更进一步的,因而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于他来说反而是惊喜,只是见她的神情,他知道她或许并不这么觉得。
他踌躇了一下,这才道,“我有几句话想跟表娘子说,不知你能否赏我这个脸?”
鸢眉听到他的声音,眼睛里才渐渐聚了焦,转过头来对着他,眸里不见羞赧,十分冷静道,“你说吧。”
言卿舟被她这么盯着,手心里登时潮腻了起来,喉咙仿佛被黏住,吞了吞口水才道,“我……我不知道现在跟你说这些你会不会觉得太快,但我……我是真心仰慕于你,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