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藏鸢(75)
鸢眉冷眼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心头那股无名愠火渐渐偃息了下来。
他这般卑微又执着,再苛责, 反倒是她不够大度了。
“裴卿可知本宫已心有所属?”
她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他闻言默了许久, 才闷闷道,“臣知道。”
她不禁反问, “知道你还……”
“可臣想试试,正如殿下有喜欢别人的权利,臣也有喜欢殿下的权利,如果不曾一试……”他说着抬起那双泛了红的眼凝住她,抿了抿唇才续道,“那臣一定会抱憾终身的。”
鸢眉被他盯得心头发虚,只缓缓别开眼,漫不经心道,“随便你吧,等你试过了就会发现亦会抱憾终身,到时可别怪本宫无情。”
他暗暗攒紧了双拳,“无论后果如何,臣都能承受,臣不敢怪殿下。”
既然他都已经这么说了,鸢眉也无话可说,理了理身上的披帛,准备踅身离去。
他忖了忖,又提高了些音量问,“殿下身子已经大好了吗?”
她脚心一顿,又慢慢转过身来,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了一遍,她受的伤其实不重,虽被捅了一剑,可毕竟没有伤及肺腑,恢复得还算好了。
不过,她在鬼门关前走的时候,不见他的身影,正如她之前的每一次最无助的时候他都缺席。
这样迟来的关心,不过是寒冬已过才递来的狐裘,她已经不需要了。
“多谢裴卿关心,本宫已经大愈。”她的心头已经不起波澜,语气也很平静。
他只感觉到胸前像被一团棉花堵住了,半晌才从那些被她退回的东西中寻到那串菩提手串,颤着双手递到她跟前道,“这是臣给殿下求高僧开过光的手串,希望殿下能平安顺遂。”
鸢眉瞥向他那双蒲扇似的手,掌心的那串菩提珠子颗颗莹润,是她这几日睡前盘出来的效果,可一想到这东西出自他的手,她那双手登时像蚁爬那般,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本宫不需要靠一条手串庇佑。”
她说完便懒洋洋地从他身前走过,柔软的裙身几乎挨着他的手一晃而过,待他回过神来时,她已然走出他的视野。
半晌,他身上的凝固的血才缓慢地活泛起来,他将那些被她退回的东西,一件件装入一只褡裢里,等他提起这只装得鼓鼓囊囊的袋子时,双手却以一种不正常的幅度颤抖着。
可他偏不信邪,稍微调整了角度后,攥牢了口袋,准备一把将举过肩膀,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双手却猛然脱了力。
啪嗒一声闷响,褡裢沉沉地砸到了地上,零零碎碎的东西从袋口滚了出来,散了一地。
他一时呆呆地站在那里。
不远处有个小孩拣到了一颗散落的菩提珠子,便热心地送到他跟前来,“这是你的珠子吗?”
他点了点头,极力扯起嘴角,把那片灰暗的云翳藏在了身后。
小孩也就八九岁的模样,见他平易近人,便一下就打开了话匣子,“这个珠子可真好看,是颗莲花一样的形状呢!”
裴疏晏刚想伸出手,忽而又缩了回去。
“喜欢吗?”
小孩忍不住点头,“喜欢,这可太好看了!”
“那就送给你吧。”
小孩愕然地瞪大双眼,“那……那怎么行,这一定很贵重吧?”
“不贵,这是菩提珠。”
小孩便笑着跟他道了谢,只听他又缓声道,“你找找看这附近还有没有,它原本是条手串,你拣到了可以让你娘给你重新串起来……你要当弹珠玩也行。”
小孩一听,反而犹豫起来,“那……这么好的手串,你怎么不要了啊……”
“因为没找到它的有缘人。”
小孩望着他那双寒潭似的眼,那双眼里涌动着他看不懂的情绪,还有他说的话,他也一样似懂非懂。
大热天里,他严严实实地裹了深色的衣服,又说些令人捉摸不透的话,看上去像是个僧人,可是……他有头发啊!
小孩琢磨了半晌,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个怪人,而且是个心地善良的怪人。
小孩又道了谢,说完便殷勤地帮他把其他的东西装入褡裢,还把袋口给束了起来,“喏,这样就不怕东西掉出来了。”
他笑着跟他道了谢,伸出双手将那只褡裢接了过来,而后颤巍巍地把褡裢搁在手边的石桌上。
小孩惊奇地看着他的大手,眨了眨眼道,“你拎不动吗?”
“我……”他沉吟了会,才云淡风轻地将手负到身后,“我在等人。”
“哦……”小孩不疑有他,蹲在地上寻起珠子来,一边拣珠子,一边还向他搭话,“你不热吗?”
“不会。”
事实上,那道刀伤贯穿了他的肺腑,他也是前几日才刚修养完回到朝廷,身上的伤虽好了,可身体却还没彻底恢复过来,因此比别人畏寒怕冷些。
“真是个怪人……”小孩不禁喃喃,忽而又自觉失言,赶紧追加了一句,“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是个好人。”
裴疏晏温和一笑,“何以见得?”
“你送我珠子,还跟我道谢,这还不是个好人嚒!”
他摇了摇头,“坏人也是可以伪装成好人的。”
小孩挠了挠后脑勺道,“你的意思是……你是个坏人?”
裴疏晏的目光落在小孩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贤已经找了过来,于是意味深长地朝他一笑,不置可否道,“再见,小郎君。”
说道便径自离去,那厢的来贤也着急忙慌地便跟了上去,他指着身后那只褡裢道,“那袋东西,拎回去吧。”
来贤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背起褡裢又回到他身侧,脱口而出道,“江娘子拒绝了郎主?”
他瞥来一个警告的眼神,“当心祸从口出。”
来贤这才赶紧改口道,“小的说错,公主殿下把你送的东西都退回了?”
他长睫颤了颤,半晌才应了一声,“嗯。”
“那郎主打算怎么办?”
他轻叹一声,“她已经心有所属。”
那他该不该就此放弃呢……
他不知道。
他想重新追求她,想把他所拥有的一切与她分享,可是,他不知道……她到底对自己还有没有余情。
他只能孤注一掷,可实在追不回,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根本不能拿她如何。
来贤犹豫道,“那郎主把替她挡刀一事说了吗?”
他摇了摇头。
来贤替他急了起来,“那你怎么不说啊,那些戏本子不是都这么演的吗,英雄救美,最后必然是美人以身相许的不是嚒?”
他敛下长睫,幽幽道,“你觉得该向她说吗?”
“那当然了!”
他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思考这个可能性,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放弃了,“算了。”
来贤讶然道,“这怎能算了,郎主要是不愿去,那小的替你去说总成了吧……”
他朝他飘来一个眼刀,“不准去,去了扣你月银。”
来贤只好讪讪闭了嘴,可那张拧成麻花的脸还是显露出他的纠结。
他从不后悔以身为盾替她挡下致命的一刀。
那日情状太过凶险,他根本来不及想太多,可他清楚,她向来惜肉怕痛,这一剑下去,就算不死也能要了她半条命。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将她牢牢护在身下。
至于后果会有多糟,已经是他顾虑不到的事了。
但是,他并不想把这当成苦肉计,以此胁恩要她屈就于他。
他想要的,是一份两情相悦的爱,而不是霸揽她冷漠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