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山河(167)

作者:孙宇 阅读记录

他哭那些,被年少时的自己,蹉跎掉的岁月,虚度了的年华,那时候的他,整日游手好闲,竟然无聊到玩那种在楼上拉粑粑,叫人在楼下用嘴接,接不住就要挨打的荒唐游戏。

直到幡然醒悟时,又发觉,已经回天无力。

或许,作为皇亲国戚的他,以及他们,能稍稍努点力,原本民殷国富,兵强马壮的北齐王朝,又何至于这般田地?

哭完了,哭够了,高延宗站起身来,脱下锦袍,穿上铠甲,拎起长槊,与晋阳城里每一个将领握手,并熟练地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激烈他们拿出六镇鲜卑人最后的尊严,昂首挺胸地面对你的挑战。

那一刻,他的样子,像极了五十年前的高欢。

你刚到晋阳,晋阳东门守将,就忙不迭地向你投了降,你想起临汾受降的成功经验,又想着应该事不宜迟,速战速决,便带着少数人马,从东门摸进了晋阳,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你前脚刚进门,高延宗后脚就杀过来了。

他拎着长长的槊,轻巧地把你的重重护卫,往两边拨,那明晃晃的槊尖,径直就要往你眼睛里面戳。

曾经灭佛的你,到了这会儿,心里也只有默念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高延宗的槊尖,在距离你的鼻尖三寸左右的距离时,停住了,他被拼死上前保卫你的禁卫军,逼退了。

但你们,进城的先头部队总共五千多人,依然被高延宗的军队团团包围着。

若不是你指挥得当,拢紧了阵型,强撑着没被高延宗完全冲散,一个劲地往门外冲,外加丢下三千具尸首之后,天明时分,你才勉强得以脱险。

回到城外的军营,你瘫坐在地上,想起昨夜的死亡惊魂,想起高延宗逼到你眼前的槊尖,想起城中百姓,冲着你掷下的瓦片。

这英雄高欢留下的江山,依然有着一份,不可侵犯的尊严。

这让你又一次,萌生了退意。

真的,打仗,真的太苦了。

你说出撤军修整的想法时,很多将领也对此表示同意。

又是大将宇文忻不同意,他说:陛下自从克晋州(临汾),乘胜至此。今,伪主奔波,关东响震,自古行兵,未有若斯之盛。

昨日破城,将士轻敌,微有不利,何足为怀?

丈夫当死中求生,败中取胜!今破竹之势已成,奈何弃之而去?

是啊,他说的对,都打到这份上了,你又怎么能放弃?

何况,和你一起突围出来的晋阳东门降将告诉你,晋阳城内的防御,已经十分空虚。

他们没有骗你,他们说的,是真的。

而且,高纬已经逃出晋阳,逃往朔州的消息,已经在城里的守军之中,传开了。

有些将士需要一个皇帝,方能确定,他们拼死作战的意义。

于是,高延宗无奈之下,自行登基称帝,

有些将士又觉得高延宗这样做,毫无道理,实属篡逆。

于是,晋阳城里本就所剩无几的守军,不再团结在一起。

这时,你再一次对晋阳城,发动了攻击。

三天后,晋阳就陷落了。

高延宗突围要走,你亲自率众,追击挽留。

你不能让他再去据守某座城池,收割你的兵士。

你张弓搭箭,射倒了他的坐骑。

然后,你催马上前,挡在了他的身前,看着这末路英雄,灰头土脸,你也不禁为他感到心酸。

你问他,那天晚上,怎么不乘胜追出城来呢?

他回答,他以为,你已经死在了城里,便停止了追击,命令士兵在死人堆里,费劲巴拉地寻找长着长胡须的你。

你解下头盔,故意给他看了看,那天晚上,你自己用剑割断了的短胡须。

高延宗看了,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你翻身下马,伸手去拉他。

他耷拉着脑袋,颓然地说:死人手,何敢迫至尊?

你颇有风度地安慰他说:两国天子,非有怨恶,直为百姓来耳,终不相害,勿怖也!

你亲手把高延宗拉了起来,他向你投降,他剩余的军队,也随之向你投降,不再反抗。

这一回,你不想什么从长计议的事了,你不再犹豫,铁了心要奋起直追,直到生擒北齐皇帝高纬。

逃出晋阳的高纬,并没有按照原计划,前往朔州,投奔突厥,他身边那些尚有羞耻心的大臣们,劝阻了他,让他放弃向北,转而向东,逃往首都邺城。

逃亡的路上,高纬听说高延宗在晋阳称帝,还恶狠狠地说:“我宁使周得并州,不欲安德(指安德王高延宗)得之!”

他似乎忘了,逃出晋阳时,他亲口对高延宗说过“并州,兄自取之。”

后来,高延宗被俘的消息传来,高纬竟然为此,笑逐颜开。

至于四十多年前,高欢从尔朱兆手上夺来,从此在此苦心经营,历尽三代六君近五十年的苦心经营,高氏北齐真正根基所在的晋阳城失陷。

高纬并不清楚,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再说你在两军阵前,拉起手下败将高延宗的手,说与高家没有私怨,只为百姓而来的那句话之后,晋阳残军心悦诚服地归降。

高纬更看不懂,这又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高家王朝的江山与人心,经此一战之后,已经同时被你瓦解。

瓦解到了什么程度?

在前往邺城的路上,不断有北齐的人,前来军前,向你投降。

别的都不消说,你都给与优厚的条件,妥善安置了。

只是有一个人的投降,让你,都不得不为之惊愕。

那人是北齐的城阳王、录尚书事,太姬陆令萱的儿子,皇帝高纬的宠臣,穆提婆!

呵,他也投降了。

他,摆不完的阔气,弄不完的权。

他,吃不完的珍馐,花不完的钱。

他,听不完的颂歌,收不完的礼。

他,享不尽的富贵,过不完的年。

他,到了该投降的时候,却也走在众人的前面。

旁人都觉得非常意外,看透人性的你,倒是觉得穆提婆的投降,并不奇怪。

宠臣这种物体,其性质,类似于宠物。

宠物,需要一个主人,只是需要一个主人,至于那个主人,到底是谁,那倒是无所谓,有一口吃的就行。

宠臣,需要一个皇帝,只是需要一个皇帝,至于那个皇帝,到底是谁,那倒是无所谓。不管是你,还是高纬,必要的时候,他穆提婆,都可以张开那张甜甜的嘴,高高兴兴地山呼万岁。

他妈的!

哦,对了,他妈,他还有个妈,北齐太姬,女权奸陆令萱。

只是,穆提婆的投降,坑苦了他妈陆令萱。因为他的叛逃,回到邺城的高纬,不再信任陆令萱。

失去主人宠爱的宠物,会被丢掉。

失去皇帝宠幸的宠臣,会被杀掉。

陆令萱畏惧刘桃枝的手段,于是,选择了喝下毒药,自行了断。

该收场了,一切都该收场了。

你像一场倾天的暴雨,无情地洗涤着,关东大地上的一切。

不着急,高家王朝的罪孽,你要慢慢的洗。

去往邺城的路上,你绕道前往新绛,专程祭拜,埋葬在那里的斛律光。

你,宇文泰的亲生儿子,北齐的宿敌,在北齐这最后一位的忠勇统帅墓前,躬身长揖的那个瞬间。

所有尚且忠于北齐的人,哭红了脸。

高纬呢,还在邺城组织大规模阅兵,准备做一番垂死挣扎。

阅兵仪式上,文臣们为他精心准备了一篇发言稿,并千叮咛万嘱咐地说,念稿子的时候,一定要“慷慨流涕,以感激人心”。

高纬答应得好,转头却把提前准备好的讲话稿,给弄丢了,面对急需得到领袖鼓励的三军将士,高纬支支吾吾,啥都说不出来。

最后,为了缓解尴尬,他竟然,没心没肺地,笑了。

他身边那一伙宠臣,为了迎合他,也就跟着一起,没心没肺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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