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就是苏绰？这人，你见过。

他，就在你的关西大行台官署上班。

他，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

他，满脸都是书生的那种酸。

他，并不招你喜欢。

你失望地把自己兴奋但拘谨的状态，松弛下来。

就你，叫苏绰啊。你高高地抬起下巴，拿鼻孔看着他说。

小人正是苏绰，不知丞相召见，是要吩咐些什么？

没什么，陪我在昆明池边，走走吧。你不想提，有人推荐他的事。

……

你是本地人？

小人家乡咸阳武功县，是关中本地人。

读过书？

《论语》读得，还算熟。

《论语》我也熟，不算特殊。还读过什么书？

小人熟读《九章算术》。

《九章算术》，是什么书？

是儒家治世之术。

治世之术？你一听见这四个字，终于来了兴致。

是的，《九章算术》分为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及勾股九章，共有二百四十六个例题，涵盖政府工作中丈量土地、计算粮米、分配比例、工程统计、摊牌赋税、核对盈亏等各种实际问题，如果举一反三，进而融会贯通，即可包罗万象。

你叫苏绰，给举个《九章算术》里的例子。

苏绰说，如果已知谷子五斗，去皮后，可得糙米三斗。那么请问，现有谷子一斗，去皮之后，可得糙米多少？

你望着他，双眼无神。

六升。

为什么六升？

他说以所有数，乘所求率，为实，以所有率，为法，实如法而一。

你完全没听明白，但感觉，他很厉害。

你叫他，再给你举个例。

他说，现有一块三角形的耕地，如何计算它的面积？

你又望着他，可怜兮兮。

他说：半广，以乘正从。

你吊着无力的下巴，露出洁白的门牙，惊叹眼前这人，是个什么物种？

他看你不懂，又补充说，亦可以半正从，以乘广。

你还是不懂，脑子还是在乱晃。

他却来了劲，又问你，现在有人，一起去买东西，每人出八钱的话，就还剩三钱，每人出七钱呢，又还差四钱。问有几个人，东西的价格是多少？

你想找个地方坐下，以便你可以把脚指头，也可以加入你的运算工程中来。

他却淡淡地说，七个人，价格是五十三钱。

你本来想问为什么，想想他说了，你也听不懂，于是就算了。

他却只当你，已经问了为什么，便自顾自地回答着：置所出率，盈、不足各居其下。令维乘（即交错相乘）所出率，并以为实，并盈，不足为法，实如法而一……置所出率，以少减多，余，以约法、实。实为物价，法为人数。

你说，勒个…啊…这昆明池，相传始建于汉朝时。

他说，汉朝之事，可谓今日之师。

你问他，所指何事？

他问你，可知汉朝丞相，萧何之智？

你说，知道萧何是汉初三杰之一，但比起张良的运筹帷幄，韩信的决胜千里，你其实也并不清楚，萧何具体做些了什么事。

他说，萧何，在做最具体的事。

刘邦起兵之前，萧何就在沛县做文职工作，他熟悉秦王朝的法令制度，掌握政府各种文书，主管衙门财务记录，统筹各地人物财数，有了萧何的鼎立相助，刘邦、张良、韩信等人的韬略智术，才有可能落到实处，才不至于，只是志大才疏。

听他这么一说，联系最近征粮工作的惨淡结果，你心里，忽然若有所悟。

你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对苏绰施以国士之礼，并说，今后可否拜托先生，整顿朝廷财政事务？

苏绰受宠若惊，连忙回礼说，为报知遇器重之恩，原受案牍劳形之苦。

那么，苏先生，你打算怎么做？

苏绰说，关中之地，精于算计者，并非只有我苏绰一人。这次，他们以算计之术，故意与您的政策抵触。究其根本原因，不在于算数伎俩，而在于政治立场，关中士族，还没有结束对您的考量，依然在您与高欢之间彷徨。

首先，您要逐渐表现出您的能力、人品、志向，远在他东魏高欢之上。

其次，您要尽快培养出您的政府、官吏、会计，足以把政策做到具体。

当然，这些要见效，都还在中长期。

短期内，您应该规定，从今天开始，各地官吏们在记录账目时，用黑笔记录收入，用红笔记录支出，这样简单的朱出墨入，让支出一端，颜色醒目，便于眼下尚不熟悉账目工作的大臣们，做到量入为出，减缓资产流失的速度。

好！你高兴地不断搓手，当场升任苏绰，为大行台左丞，专门负责财务整顿。

不过，苏绰也向你提醒，别太早高兴，今年征粮系统的失灵，既有士族抵触的原因，然而，近年来，关中旱灾持续，百姓本就歉收，也是实情。

你问他，这又该怎么做？

他说，这些长远的事，急不得。眼下，您应该先带领军队，成功抵御了东魏高欢再说。

是啊，高欢，已经打过来了。

他一出手，就从恒州出发，数百里的迂回，北上河套，在那里，渡过平缓的黄河，再南下数百里，奔袭重镇夏州得手。

你做过夏州刺史，知道夏州与长安，又相隔千里，如果高欢再狂飙突进这一千里，那么，长安必定告急。

你也清楚，高欢的骑兵，有这个能力。

于是，你不得不聚集起麾下饥饿的士兵，北出萧关，准备堵截高欢。

你心头缭乱，胸中毫无半点胜算。

结果这仗，打得魔幻，占尽优势的高欢，却莫名其妙地只接走投靠他的灵州刺史曹泥之后，全军向东退还。

你心里，暗暗感谢高欢。

你不必感谢高欢，他其实是铁了心，要把你干翻。

你该感谢夏州之南的白于山。

得胜之后的高欢，站在那山上看，看见旱灾之中黄土高原，想到他如果从这里进军长安，那么，这千里之路上，战马找不到草料，士兵也吃不上米饭。

从此，高欢向你进军，再也没有考虑过，这条贫瘠的路线。

那么，从他的晋阳，到你的长安，有没有一条物产丰饶，足以保障大规模军队安心进军的路线？

你想都不用想，都知道：潼关、蒲坂、蓝田。

如果高欢从洛阳来，必走潼关。这是曹操当年，西征关中的路线。

如果高欢从晋阳来，必走蒲坂。这是北魏当年，讨伐西秦的路线。

如果高欢从荆州来，必走蓝田。这是桓温当年，北伐前秦的路线。

如果高欢三选一，你都可以集中兵力，全力一击。

结果高欢，三选三……

他的大将窦泰，从洛阳来，攻打潼关。

他的大将高昂，从荆州来，直扑蓝田。

他自己，从晋阳来，争渡蒲坂。

三路大军，合计兵力二十万，刚好五倍与你，这个数目，不用学《九章算术》，你都会算。

这道简单的题，却让你在这隆冬时节，算得额头上，冒出冷汗。

你赶紧把它擦干，你怕大家看见，士气为之涣散，虽然你自己心里，慌得一个五彩斑斓。

高欢的三选三，让你无处躲闪，思来想去，想到向他投降的场面，实在过于难看，只好硬着头皮，大胆与他决一死战。

天上群雁，总有个首领在中间，江上群船，总有一艘是旗舰。高欢此番，分兵为三，总有一路是主攻，负责重要的攻坚克难，其余两路，是佯攻，负责轻松的招降纳叛。

那么，高欢、高昂、窦泰谁会是主攻？

你记得，高欢用兵，喜欢用窦泰做先锋，打主攻。

此前，你已经和高欢，小规模地交手过两次，两次都是你惨败，所以，高欢不会太看得起你，不必特意为你，改变旧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