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山河(94)

作者:孙宇 阅读记录

让将士们快回来!哎呀,冲车不要了,丢了丢了,人回来就行。你拍着大腿,发出命令。

韦孝宽,你行!你在心里,默默地给他点了个赞。

然后,你还是得另想办法。

看样子,玉璧虽小,但你得把它当做一个大城来对待。你想想你今生今世,攻陷过的最大城池,是洛阳?

洛阳不算,洛阳的战斗都在外围,没有攻坚。只算攻坚的话,你拿下过的最大城池,是邺城。

当年,你在邺城之下,速战速决,是因为,你采用了一种叫做“隳城”的战术。

隳,毁坏,彻底毁坏的意思,不同于一般打破城门,或者在城墙上打出一个缺口,进入城池,进而将其夺取。

隳城,是将整个城池的四面城墙,全部拆毁,让整个城市,裸露在外,把城池攻坚战,变成一场你更擅长的野战。

那么现在,请你来示范隳城战术的具体操作过程。

你再次挖掘两条地道,这一次,地道的长度经过精确计算,刚好到城墙底下为止,然后地道向两侧扩展,将对手的城墙地基,慢慢挖空,待其承重结构,遭到足够破坏,无法为地面结构提供足够支撑时,地面城墙就会接连垮塌。

当年你在邺城,只挖空了小半截邺城城墙的地基,城墙就垮了一大截下来,然后,其他地方,连带着一下子就,隳了。

你认为,邺城的经验,可以在玉璧,复制粘贴。

可惜,不怪你,你不懂,你那个年代的所有人,都不懂。

玉璧地处黄土高原,地表累计着厚度惊人的黄土层,你脚下的海拔一两百米,相对高度五十米左右的峨嵋塬,就是这样的黄土层之一。

黄土的地质特性,在于其垂直节理,直立性强,即使中间挖空,残余部分依然可以提供支撑,黄土高原上,可供人居住的窑洞,就是利用黄土的这一特点而形成。

与邺城那种,本来就被漳河水泡的松松垮垮,一触即溃的松软土层不同,你要隳了这玉璧城,那就得把这玉璧城墙下的黄土,挖得够多,够彻底才行。

即便如此,城墙的垮塌,也只是一小截一小截的垮,不会像邺城那样,产生连带垮塌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从玉璧城墙垮下来一条缝开始,城里的韦孝宽明白了,你在玩隳城战。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开始了他的应对。

你又以为,他不动声色,就是束手无策。

你忙活了将近一个月,终于把玉璧城,给彻底隳了。

尘埃落定之后,你又傻眼了!

韦孝宽已在玉璧城内,建起了一座坚固的木质营寨。

你的心绞痛,又犯了,你压着剧痛的心口,喘息了好久,才下令强攻韦孝宽的营寨。

那营寨,是一台绞肉机啊。

你近距离地目睹着,你从晋州带出来的这支部队,他们原本是六镇的流民,接受你的整编,跟随你来到河北,在信都起义,为你赢得广阿、邺城、韩陵的三战三捷,随你两次上洛,保你逃出沙苑的芦苇荡,助你拿下邙山的主战场。

这些为你打下半壁江山的儿郎。十余年来,你从来不舍得,让他们经受过如此惨重的伤亡。

今天,他们却成千上万地,在这小小的玉璧城下橫躺。

攻城一个多月,已有整整七万的伤亡,这个数字,在你的战斗历程中,至高无上。

而且,你过往的战斗,战场宽敞,伤亡人员,从来没有,如此密集地出现在今天,这区区一里见方的玉璧南门口的修罗地狱之上。

你是个心软的人。

那一夜,你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却做了一个梦。

梦见你的妻子来了,问你这是在哪里?

你说是在玉璧。

她说,哦,还以为是参合陂。

什么参合陂?

参合陂,你知道的呀,我们一起去过……

你被这个梦,惊醒了。

看着这尸横遍野,你心头痛苦不堪,便与韦孝宽约定,休战一天,你把这弟兄们尸首收了,也好让他们招魂入土,夜枕青山……

横七竖八到处躺着的弟兄们,被放到一起来了,地方窄,放不下,只好慢慢垒砌起来。

等垒高的时候,你忽然想起了,梦里的参合陂,是哪里。

“那是几堆骷髅头!”你耳边想起,二十多年前,妻子在参合陂,对你说过的话语。

你想起来了,参合陂,有北魏道武帝为炫耀武力,把俘虏的尸首,堆积起来做成的人塔。当年,你们夜晚路过时,你想去看,你的妻子严令你,不准去看。

而现在,你看见了,看见了那座人塔,最初刚刚搭起来时的样子。

只是,这人塔的材料,不是别家的俘虏,而是自家弟兄们的残尸。

天啊,你终究做了,你最不愿意做的事。

你终于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

等你醒来的时候,你发觉自己在一辆马车上躺着,身上是厚厚的锦被和皮草,眼前已经没有了人塔,也没有了玉璧城,身边都是些垂头丧气的人。

你想坐起来,可是你发觉,你的腰腹以下,完全不听使唤,你想往别处看看,可是你再使劲,你的脖子,也没法转,你想叫人来,可是胸中无气,你没法喊。

你那不负责任的侍者,过了好久,才发觉你已经醒过来,赶紧通报了在你昏迷期间,受众人推举,主持军事,已经成功率领大军,有序撤离玉璧城,并击退韦孝宽追击的段韶。

看着你这个已成大器的外侄,你心头总算些许安稳,握着他的手,不再说话,安心养神。

好不容易,蓄积起足够说一句话的能量,你就问段韶,玉璧城下的那七万英灵,如何安置的?

段韶说,军情危急,不可能挨个建坟,只好挖了一个尽量大的坑,把他们都放在里面了。

你尽量点了一下头,表示认可,然后,闭上眼睛,再次蓄积说下一句话的力量。

这一蓄力,就是一整夜。

夜里,你梦见了尔朱荣,你把天柱大将军的印信,还给他。

他说这个东西,太重了,他不要,他还说,看着你现在的样子,他很心疼。

第二天,你又说了一句话,叫段韶去晋阳,带着次子高洋一起去邺城镇守,换回长子高澄,与妻子娄昭君一起,到自己身边来。

段韶含泪而行。

第三天,你的妻子便已经飞马到来,看着她,你笑了,模糊的双眼,看见的,尽是妻子,年轻时的容颜。

第四天,你听说军中传闻,你已死于韦孝宽的暗箭之下,你担心军心有变,便强撑病体,骑马来到大军阵前。

你想起,往常班师时,不论胜败,你都要给大家唱歌。

这次还没唱,所以大家,心头不安。

你本想唱曹操的《龟虽寿》,唱那句:螣蛇乘雾,终为土灰。却看见妻子在旁,便临时改口,唱起了她最喜欢的《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至少,在那首歌里,你,还是那个骑着东家的马,自由驰骋在草原的好少年。

她,也还是那个望着窗外的花,自由想象着未来的好姑娘。

一曲唱罢,你再也没了力气。

回到晋阳,他们开始准备,你的葬礼。

妻子问你,还没有一统江山,就这么走了,是否遗憾。

你说,不遗憾。

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要去一统个什么江山。

你始终只是高欢,这个在混乱时局中,顶天立地活了过一回的怀朔小青年,黄金巨蟒好高欢。

其实,你也只是这么说而已。

天若假年,你其实,还是会,往更高处攀。

你在妻子的怀里,闭了眼。

你活过的这五十年,有高有低,有成有败,有光明,有黑暗,有骄傲,有不甘。

你是这个黑暗的时代森林中,最精彩的一处亮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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