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之合(10)

作者:西朝 阅读记录

说罢,便出去唤钱九过来。

萧佑掩了门,转向同行中的那位中年男子:

“如何,崔少卿,我这主意比直接带兵上门来得好吧?崇化坊一带鱼龙混杂,那人要是闻风逃匿了,可就不好捉了。”

崔守义便是之前程妈妈觉得颇有官场气度的中年男子,闻言抱拳行礼:“殿下英明。”

崔守义去年刚升任了大理寺少卿,就碰上了一桩西市连环杀人案。

西市原就是长安城中人员最杂、纠纷最多的一处,差不多每个月都会出一两桩人命案子,而这次这桩连环案的死者俱是怀雍坊一带的风尘女子,没有亲族伸冤施压,所以一开始,衙门处理起来便颇为敷衍,只当作普通的单独命案,录完卷宗,就扔给了京兆府,压在一大堆未完的积案之下。

直到年初关中田旱,长安城涌入不少难民灾民,朝廷开始大范围地整肃京城治安,又加上朝堂上暗流汹涌,各路派系争斗之际,少不了拿民生时事做文章,京兆府尹唯恐上面问责到自己头上,赶忙重新梳理手里的人命案子,发现那死去的六名风尘女子,皆是被勒喉侵犯致死,手段相似且残忍,忙将命案重新定性为连环杀人,扔给了大理寺。

大理寺着手展开调查,很快找出一个嫌犯,人称赖瘸子,乃是住在西市榆谷巷的一个无业游民,平日靠着在市集上坑蒙拐骗捞些小钱,有了钱就去怀雍坊那边的低等娼寮里胡混,有几次因为钱不够,被娼寮的护院们拖到巷子里痛打,一条腿便是因此而瘸了。

因这次案件中的第一个死者,曾与赖瘸子发生过口角,负责查案的官员推测凶犯因为遭娼寮殴打致残,心生怨恨,又因与死者有过节,遂出于泄愤的心理,虐杀了第一人,之后一发不可收拾,专门针对风尘女子下手。

赖瘸子一开始虽然喊冤,但熬不住刑讯,最后还是认罪画了押。

原本事情至此,也就算圆满解决了。

谁知刑部复核定案的时候,却提出异议,指出第四桩杀人案的现场证据中,凶手曾留下了杀人后翻墙逃匿的痕迹,赖瘸子瘸了一条腿,如何翻得了墙?且去年冬月,怀雍坊有一妓子曾被人以相似手法掳至暗巷,拼命扭打挣扎得以逃脱,据那妓子回忆,行凶者的身材体貌都与赖瘸子完全不符。因此,真凶或许另有其人。

案子打回到大理寺,最头疼的人就是崔守义。

他出身世家,对朝堂上的各路明争暗斗再了解不过。

太后和圣上这对亲母子,政见时常相左,如今太后年岁渐高,背后的外戚势力愈发坐不住了,跟圣上扶持的新党斗得如火如荼。

时任刑部尚书是张贵妃的长兄,属于新党,而大理寺卿则是太后一党的王颛。

所以眼下刑部格外“谨慎”办案,少不了有借题发挥的嫌疑。

这案子若不能赶在上巳节圣上祭天前结案,定会被对方在“刑讯逼供”之外、再参奏“办事不利,视民如草芥,激发民愤”之类云云。这样的罪名一旦扣上,受牵连的范围可就广了!

眼见离上巳节只有几天时间了,崔守义急得团团转,仓皇间,想起之前万年县的一桩迷案一直破不了,最后是县尹到玄天宫求了一道谶语,方才解了谜团。

一筹莫展之下,他只好求到了跟自己有些交情的颖川王萧佑跟前。

萧佑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果真跑去玄天宫,把案情始末在沈逍面前说了一通,见对方不搭理,又厚着脸皮,把从崔守义那里拿来的卷宗在旁边诵读了一遍。

原以为读完了就会被赶出去,岂料沈逍静静听罢,一面俯首执笔勾勒星图,一面神色疏漠地开口道:

“十九日未时怀雍坊的勘察记录,你再读一遍。”

“好嘞!”

萧佑又惊又喜,翻着卷宗,找到沈逍说的那一页:

“十九日,怀雍坊,未时,啊找到了……大理寺司直韩兴祖重勘冬月二十五日杀人案现场,事发地痕迹已失,毗邻诸商铺俱已重新开业,询问左右街民收集线索,有流金楼伙计提及榆谷巷赖某颇具嫌疑,众街民皆附和赞同,言赖某为人鄙劣,与怀雍坊娼寮素有旧怨……”

读到此处,萧佑疑惑顿住,望向沈逍,“这不就是大理寺发现嫌犯是赖瘸子的经过吗?说了半天,不还是这姓赖的吗?”

檀案后,沈逍笔润朱砂,在星图上印下殷红一点。

“真凶,或许是那流金楼的伙计。”

萧佑举着卷宗反复读了几遍,也没看出半点具备指向性的端倪,末了,伸长脖子研究起案上的星图:

“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从这张图上算出来的?”

沈逍不置可否,“我需亲自见那人一次,方能确认。”

崔守义得知沈逍愿意帮忙,禁不住有些受宠若惊。

玄天宫掌控着可勘天机的上古玉衡,但敢去请太史令动用天机帮忙破案的,整个大乾朝也没有几人。

之前万年县县尹是因为跟冥默先生有旧交,才求到了沈逍面前。换作自己,哪里敢开这个口?

表面上按官衔,他这个大理寺少卿是响当当的正四品,但那一位,可是太后娘娘当眼珠子养大的亲外孙,一接掌玄天宫,就被圣上加封了从一品的同平章事,位同三省宰执,外加还有个贵为国公的父亲,谁敢开口去差使那样的人?更何况,还是这等涉及了杀人与妓子的腌臜事……

所以如今再看,以前百姓们喜欢管冥默先生叫“大圣人”,不就是因为圣人有圣心吗?太史令身为是冥默圣人的亲传弟子,自然也是同样的神仙心肠,平时虽难以接触,但一遇到这种能为百姓谋福除恶的事,就会义不容辞、扶危拯弱!

自己实不该固守陈念,合该早些登门相求的……

流金楼内,崔守义回溯思忖之际,钱九已被人唤了来。

崔守义抬眼望去,见钱九确如韩兴祖描述的那样,三十来岁,左脸上长了个大痦子。单看外表,就是一个普通中年男子,或许因为职业轻贱,言语行动间自带几分低声下气,看上去颇为老实。

钱九躬身进了屋,朝诸人行礼陪笑道:

“小人钱九,不知是哪位贵人要小的推荐姑娘?”

他看向屋内诸人,目光先扫过酒案旁坐着的崔守义和萧佑,见二人一个腰板挺直,一个执扇闲适,再往边看,雕花屏榻前倚站着一个劲装少年,姿态中透着一丝百无聊赖的意味,双手抱胸,垂着头,脚后跟轻轻踢着榻足。

最里面,靠窗的紫玉描金架格旁,是一袭雾灰氅袍的男子背影,与周围诸物皆拉开了些许距离,茕茕立在逆光之中,兀然孤绝。

钱九一时想不起自己以前见过的是哪一位,瞧着萧佑更像这种地方的常客,便将视线又重新转回到酒案这边。

崔守义见钱九望来,清了下喉咙,沉声问道:

“你且先说说,今年年初五晚,亥正时分,你身在何处?”

他着急结案,如今嫌疑人已现身,外面又布好了天罗地网,便懒得再浪费时间。

“年初五?”

钱九怔了下,随即陪笑道:“一般过完年,初五时客人就开始多起来了,小人虽记不太清楚具体干了什么,但那时理应是在楼里忙着招呼客人。怎么,贵人是年初五那晚来过的?”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表情上也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

崔守义常年与嫌犯打交道,最怕就是遇上这种定力极好、完全不露破绽的人。

他有些后悔起来,不该那么早就暴露来意。

只是那连环杀人案因为最初处理草率,根本没有存下什么可用的证据,就算现在查出案发时钱九不在流金楼,也没法单凭此事就给他定罪。

原本以为自己突兀一问,对方若是真凶,便多少会在情绪上露出马脚,再由此徐徐攻之,想办法令他自己承认罪行。谁知竟低估了这么个市井小民的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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