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45)

作者:霜见廿四 阅读记录

“我来吧。”容与接过赵长赢用树枝插着的鱼,熟练地架在火上烤了起来。很快鱼肉的香气便被烘烤得淋漓尽致,鱼身滋滋地冒着热气。

赵长赢在一边眼巴巴地等着,肚子又咕噜噜叫了起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喉咙,欲盖弥彰地问道,“晚上住哪儿?”

容与将鱼翻了个面,“一会儿……”

“好了。”容与抬起鱼,递到赵长赢手里,笑道,“尝尝。”

“嘶……”赵长赢早已等不及,一口咬将下去,直烫得他伸出舌头哈气,眼泪水都快被烫出来了,显得眼睛湿漉漉的。

容与哭笑不得,赵长赢呼呼地吹了两口气,三下五除二把鱼肉咽了下去,龇牙咧嘴地大着舌头说道,“好……好吃,太好吃了!”

容与瞥了他一眼,见他一脸幸福地狼吞虎咽,看上去并没有时间去咀嚼出什么滋味儿来,于是自己拿起一根,咬了一小口。

月色溶溶,照彻一江春水,水边花枝清影摇动,抖落雪色几点。

晚风此时已经略有凉意,容与裹紧了衣衫,听赵长赢低声道,“那时候我们会带上好多酱料、胡盐,烤的时候撒在鱼身上,去腥提味。每回吃完衣服都脏得很,回家免不了被娘一阵数落,说我年纪一把还贪玩……”

赵长赢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融会进月色下静寂流淌的河水,终不可闻。容与也不说话,只安静地听着,天地间唯余风动树叶沙沙声响。

良久,赵长赢站起身,将还半湿的衣裳重又穿了回去,牵过缰绳,道,“咱们往前走吧。”

两人刚走了不到片刻,天便阴沉沉地落起雨来。赵长赢自己不怕淋雨,只担心容与身子骨弱,着了寒气容易得风寒,忙不迭把包袱里的斗笠掏出来给容与戴上,等确认容与戴好了,这才不慌不忙给自己也戴了一顶。

从前若是明月山庄下雨,他常顶着这顶斗笠到处乱晃,听雨打在上面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像二哥弹的琴声。可如今他早已不复当年闲适听雨的心境,只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捉弄得狼狈不堪。

雨中两人东倒西歪地并辔骑马,容与畏寒,几番凄风苦雨簌簌浇下,冻得他直打喷嚏。索性天无绝人之路,又行了一段路后,前面树林掩映间有一棚屋,屋外用木篱圈起,种着些绿菜。赵长赢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认得些药材,雨幕涟涟中更是分不清,只知道有菜便定是有人住,当即打起精神,一抖缰绳,向前行去。

到得近处,见屋门口还悬挂着几串风干的腊肉,在这风雨飘摇中瑟瑟发抖,生生晃荡出老态龙钟的架势。赵长赢下了马,在门口敲了敲门,喊道,“有人吗?”

两声后,房中隐有响动。此时刚入夜,蜀中繁华,若在城中,其时灯市如昼,流彩熠熠,行人衣着锦绣穿梭其间,香粉如雨。便在城外,农户也多半未睡。

果不多时,房中烛火晃动,走出一位中年人,头戴一毛毡帽,身上裹着皮袄,打着把伞,开门探头看了两人一眼,问道,“何事?”

容与一拱手,面上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叔,我二人自永宁来,路上遇到盗匪,财物被抢一空,不得已前来借宿。”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文书,那文书用油皮纸包着,可见主人存放极为珍惜。

“我是元佑年间秀才,他是我弟弟,我二人皆是良民,前来夔州探亲的。”

那中年猎户看了一眼文书,其时秀才都有朝廷特颁的文书,中洲江南一带崇文之风盛行,秀才通行往来其间,多受敬重。

果然,猎户眼中防备之色骤减,他犹豫一会,见容与抬手将额上落的雨擦去,心头软下,终究还是点头道,“你那弟弟的剑瞧着怪吓人的,进来吧。”

容与忙道谢,赵长赢将腰间的剑不自在地往后别了别,也跟着进了门。猎户家中清贫,略收拾了一间偏房给两人住,孩子们跟父母挤在主卧。猎户妻子是土生土长的蜀地人,热情好客,听二人所言,不免义愤填膺,骂了喻星洲两句,又殷勤着要去厨房给两人煮面,被容与千万拦下,这才作罢。

待猎户妻子回房后,时辰也不早了。两人简单洗漱后,吹熄了烛灯,便上床就寝。

蜀中多夜雨,这雨一旦下了个头,便淅淅沥沥绵绵不绝,倒似是头衔着尾,无穷无尽似的。郊外本就寂静,雨声更显得哀婉凄切,赵长赢和衣躺了一会,实在睡不着,干脆翻身坐起。

他小心地穿鞋下床,将自己的被子给容与盖好,极慢地推开了门。木门吱嘎一声轻响,门外树梢支起半轮嶙峋的残月,乌云掩着幽星,风声摇着雨丝,斜飞如絮。

赵长赢倚着门框,出神地望着天上晦暗的月亮,这段时日的一切在这蜀中的夜混杂着豆大的雨点,蜂拥而至,毫不留情地砸将下来,几乎把他冲撞得头昏眼花,两眼金星直冒。在这无人问津的雨夜,那点昏黄的月光费力地摊开,堪堪将他眼前的雨丝照亮。他抬起头,想起出门前聂紫然让他吃的明月糕。

咫尺江湖路远,唯此明月相照。

从前他总不以为意,江湖虽远,可他有明月山庄,累了总有家可回,总有那盘明月糕。可如今大梦初醒,他惊觉身边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方明月作陪,记忆中热乎乎的明月糕,已不知何时被命运的辘辘车轮碾成了碎泥。

夜雨声稠,眼前是完全陌生的景色,来处已无,前路难断,便是以为好不容易遇上的知己,竟原来只是个觊觎自己钱财的小偷。

方才烤鱼时容与问他,怎么就断定是喻星洲偷的,他当时没有回答。

赵长赢将头埋在掌心,感觉心里抽抽得难受。他的荷包从来都是贴身携带,练武之人耳聪目明,便是睡觉时有人接近,也绝然会被他发现。只有一回,喻星洲说他会铜钱占卜,问他有没有带铜板,他便掏出荷包。

“哎,你荷包上绣的是什么?”喻星洲眼神微动,问道。

赵长赢随手将荷包递给他,道,“这个啊,我……我娘绣的。”

“真漂亮。”喻星洲啧啧称奇,“我能看一会吗?”

“看吧。”赵长赢点头,正好一旁有同船的客人兜售自己缝的手帕,他好奇问了两嘴。

赵长赢长出了口气,茫然地撑起脑袋,任由乱飞的雨丝将他的鬓发浸得湿透。

为什么会这样?

赵长赢这些时日已经问了无数遍,可他最后发觉不知道究竟该问谁。

为什么会这样?是命运吗?赵长赢不知道。白天还算好,可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几乎要把他逼疯。

他好想这些都不过是一场梦,梦醒来,他还是那个明月山庄的小公子,可这可怕的长夜始终不散,他不得不在这一日长过一日的夜里永远都醒不过来。

第41章 蜀中闻夜雨(四)

“长赢?”

容与迷迷糊糊地醒转,伸手一探,身侧床铺上只余一丝温度,人却早已不见了。容与裹紧被子,坐在床上醒了醒神,片刻后亦下床穿鞋,拾起烛灯,出得门去。

门外漆黑一片,夜风卷着雨丝狷狂地敲打着屋檐,容与想起从前在明月山庄,夜风临时,雨将檐角的护花铃摇地叮当作响,像是天在随手作一曲《雨霖铃》。

容与垂眼,见赵长赢蹲在门边,少年人修长的身形如今被他揉成一团,堪堪蜷缩进月亮投下的一角暗影里。

容与轻声叹息,慢慢踱过去,蹲在他身侧。

“怎么哭了?”

赵长赢一愣,他怔怔地将头从臂弯里抬起,眼圈还红红的,睫毛上垂挂着一颗摇摇欲坠的泪珠。借着昏黄的烛火,容与安静地看着他,手里的烛灯将他的眼瞳映照得分外温柔,像是涌着层层叠叠缱绻的晚潮。

其实自那日刚回家后,赵长赢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般,他严丝合缝地做着该做的一切,从未再掉过一滴眼泪。可这蜀中连绵的夜雨勾起过唐明皇的哀恸,自然也勾起了少年人尚且稚嫩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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