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54)

作者:霜见廿四 阅读记录

蓝府在夔州城,又别有一番名号。夔州城内的百姓,都称蓝府作“不晓天”,只因蓝府阔绰,蓝晓凌又喜奢靡,常在府邸中大摆筵席,日夜不休。白日里歌舞相继,到得晚间,整座府邸宝炬次第点亮,熠熠生辉,恍若白昼。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晚上黎杨的小厮过来喊两人前去偏厅用饭,二人穿过游廊,只见两边地灯莹莹,丫鬟们行走其间,裙裾翩跹,恍若化蝶而来。廊下亦挂了许多彩灯,偏厅则更甚,绫罗珠宝装点一室。更有一列容貌姣好的舞女,脚上银链叮当,额间花钿动人,手持小鼓,见两人一来,小鼓晃动,乐声颇有异域风情。

“二位大师快请入座。”黎杨笑容满面,他晚上换了一身宝蓝色锦衫,在灯光下流光溢彩,更显得华贵非常。

赵长赢兀自回身看着舞女,众人服饰舞步都同永宁区别甚大,乐声亦截然不同,赵长赢颇感新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黎杨见状,抚掌笑道,“赵大师喜欢?”

赵长赢不大好意思地点头,正要说话,黎杨暧昧一笑,当即招手道,“绿如,过来。”

那唤绿如的女子遂停住舞步,她脚上套着银圈,脖子上亦挂着银质项链,走起路来叮叮当当,自有一番韵味。

“绿如见过黎公子,二位公子。”绿如袅袅一福身,低垂着眉目道。

黎杨转头,说道,“赵公子,绿如姑娘……”

赵长赢到了这会儿,终于明白过来黎杨的意思,赶忙焦急忙慌得连连摆手,差点牙齿咬到舌头,解释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黎杨啊了一声,他看了看赵长赢,又看了看容与,恍然大悟,说道,“哦,谷公子也有,谷公子也有,红舞……”

“不必劳烦。”容与眸间浮着一层浅浅的笑意,他淡淡执起杯盏,那盏中映着浅绿色的琉璃酒,将他的眸色亦映出微晕的绿意来。

“招魂乃是法事,需克己守礼,沐浴净身,还望黎公子海涵。”容与晃了晃酒盏,看着那绿莹莹的酒液摇荡成一片翡翠色的海。

“正是,正是。”赵长赢也忙附和道,“我们吃菜便好了。”

黎杨见状,拿手猛地锤了一下脑袋,直呼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两位大师莫要见怪。”

“你们继续跳舞!”黎杨笑呵呵地一拍手,“菜都快些上来,莫要让贵客等急了!”

第49章 蓝家大小姐(三)

“冒昧问一句,二位大师自何而来?”黎杨问道。

“我二人自永宁来,本是来夔州投奔亲戚,没想到路上钱财被盗匪劫去……”赵长赢愁容满面,叹了口气,将未尽的话都付与酒中。

黎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人,见赵长赢语气真诚,不似作伪,稍稍放下心来,又问道,“不知大师是从何处学得的招魂之法?可有几分把握?”

容与停箸,语气颇为不悦,道,“黎公子,所学渊源皆为不传之秘,恕在下不能据实以告。”

“抱歉,抱歉,我对这些实在不太了解,大师切莫怪罪。”黎杨赔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我自罚三杯!”

容与见状,便又转怒为笑,拱手道,“黎公子见笑了,原是我们这行的规矩多。”

说完,容与状似无意地顺口说道,“在下也能理解黎公子,毕竟爱妻病了这么久,心里怕是焦急不已,黎公子同大小姐恩爱甚笃吧。”

黎杨随即又饮下一杯酒,他面上已显出微醺的醉色,似是不胜酒力地支起脑袋,叹息道,“我同晴儿么……”

容与眸色一黯,同赵长赢对视一眼,听黎杨继续道。

“我第一次见到晴儿的时候,我才八岁。”黎杨眼神有些许迷离,他晃了晃脑袋,又抿了一口酒,借着酒劲儿,他似乎又回到了当年一般。

“那天我从家里偷偷溜出来,到外边去玩,结果迷路了。匆匆忙忙又没带钱出来,饿得头晕。”黎杨喃喃道,“我还记得,晴儿穿了一身红色的锦袄,头上扎着两个丸子,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问我,是不是饿了?这串糖葫芦给你吃。”

“没想到一晃竟这么多年过去了。”黎杨抹了把脸,“晴儿是我一生遇到的最好的姑娘,若是可以,我总是希望她能好好的,躺在那里的是我就好了。”

黎杨面上显出痛苦之色,赵长赢有些不忍,替他又斟了半杯酒,宽慰道,“蓝大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会好起来的。”

一场晚宴在各人的试探中精疲力竭地结束了,黎杨送二人出门,一番殷勤叮嘱道,“二位大师若有什么短缺,尽管同我说便是。”

园内月光如水,静静泼洒在树上,青石板小路上,一径的银辉熠熠,闪着微光。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春季夜晚馥郁的花香,却不甜腻,自带有一番清贵高雅之气,想来名花品种不凡,便连花香也是“不与桃李混芳尘”的。

月光覆了浅浅一层,堆叠在容与的身上,像是落了一身的细雪。赵长赢拂开摇曳争宠的花枝,轻轻说道,“他同大小姐感情看起来倒还不错。”

容与不置可否,他回头看了一眼赵长赢,笑道,“等你问我很久了。”

“问什么?”赵长赢愣愣地问。

容与道,“招魂的事。”

“哦……”赵长赢点头,晚风温柔,月色缱绻,他眉宇舒展开来,难得地带了些许轻松适意之色。

赵长赢伸了个懒腰,顺水推舟地问道,“你怎么会招魂的?”

容与突然停下脚步,赵长赢一怔,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眸中隐隐浮动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二人相对无言,半晌,一阵风拂过,头顶海棠扑簌簌落下,将赵长赢一身浆染成烂漫的粉白色。

容与眉梢微动,他挪开目光,微微叹了口气。

“为什么不问我?”

赵长赢忙着拂去衣衫上的落花,蹙眉道,“什么?”

“这个啊……”赵长赢说道,“这有什么好问的,反正我相信你。”

“……”

容与呼吸一窒,他身上稀薄的月光似乎骤然裹紧,将他包裹成密不透风的茧,让他在这一瞬间竟喘不过气来。

良久,容与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眼中重又浮现出隐隐的笑意,像是一瓣瓣绽开的秋海棠。

“那天二公子诊断完失魂症之后,我便去查了许多这方面的资料。”容与说道,“正好,有一日碰见一个病人,对此颇有研究,我还向她学了点粗浅的招魂术,不过从来没有实践过,不知道能否有用。”

“哦。”赵长赢点点头,他理所当然地道,“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后来去学了些的,其实二哥也跟我说了一点,什么命魂神魂什么的……”

赵长赢面色微红,他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嘟哝道,“我嫌他打扰我练剑,就把他轰出去了……”

容与笑起来,夜色更深了,这边远离主厅,灯火少了许多,他们说话的声音在黑黢黢的夜里,甚至能隐隐听到回声。

“日后……我会提早同你说的。”容与先一步迈入园中,他们所住的小院入夜更为幽静,只有树影在稀疏的月色下摇动。

“那更好啦。”赵长赢笑起来,笑的时候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小虎牙。

容与微微一怔,月色下赵长赢的面容同初见时几乎没有什么分别,这些时日的惊变、落魄都没有将他锤倒,他还是那个策马扬鞭,在十里春风里笑容肆意的少年。

“不过,其实我相信你,你……”赵长赢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们住的房门被人打开,露出一张略显局促的娃娃脸。

娃娃脸侍女慌忙行了个礼,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是姑爷让我来这边打扫的,我……我手脚慢,方才才弄好,我……我……”

“无碍。”容与眼瞳里沾了些细碎的星屑,在沉沉的暗夜里升起几分亮色,他带着浅淡的笑意,说道,“这么晚了还劳你打扫,是吾二人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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