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曲(3)

作者:织隅 阅读记录

朱缨慢慢走至龙榻前,只觉得腿上仿佛灌了铅,异常沉重。

她看向龙床上的人。

现在的朱景早已看不出当年公子风雅的痕迹。他昏睡不醒,瘦得几乎脱了相,眉间郁色难消,鬓边也多了几缕银丝,手无力的搭在床侧,手背青色的血管凸起,虚弱异常。

朱缨一下子红了眼,却哭不出来。

父皇十年不与她相见,就连年关也不许她回宫,是怕她被人暗算遭遇不测,还是不想让她看到日益衰弱的自己?

她接过太医手中的汤药,把剩下的一点点亲自给父亲喂完。

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一滴热泪掉在朱景手上。

奄奄一息的皇帝被这滴泪烫到,意识有了苏醒,迷蒙间,他好像看到了宁皇后。

“阿檀······”

他想让宁檀带他走,他不愿留在这里,却说不出话来。

“父皇?”朱缨见他有反应,连忙多叫了几声。

朱景艰难睁开眼,面前的人既像他,又像阿檀。

“······阿缨?”

眼前清明的一瞬间,朱景就确定了这是他的女儿。

赵斌逼宫,他拖着病体,本就不想再苟活于世,只是不愿死于乱臣贼子之手。接着,他看到一队兵士进入崇政宫,武器上均配有一串红缨,这才放下心来,脱力陷入昏迷。

他虽未见过,却知晓朱缨有一支这样的军队,他认得那串红缨。

“父皇,是我。”朱缨紧紧握着父亲的手。

她这些年见惯了生死,而今面对父皇,心中极度伤悲却流不出多少眼泪,只能哑着嗓子说话:

“外面的叛军已被女儿料理干净,父皇不必担忧,万事以龙体为重。”

朱景说话已是困难,声音极小。

朱缨凑近,听见他说:“赵氏···流放···寝宫···牌匾之后···”

她听得认真。

只是,她发现父皇的手渐渐变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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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钟响起,无限哀绝。

当今陛下薨了,朱缨没有父亲了。

她听父遗命,已悉数下了令,将寝宫中所有牌匾卸下,在最厚最大的一块之后找到了那道传位诏书,是写给她的。

那诏书看着年头有些久了,想必是很多年前就写下的。

朱缨身体僵硬,起身时晃了一下,忘不了父皇攥住她手,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你母后的死······”

“不要放过···他们···”

九月的天气仍是暖烘烘的,可她的手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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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噼啪,春帖幡胜,又是一年新岁。宿雪难消,朝阳正升起,晨钟浑厚的声音响彻整个皇宫。

新朝已立,然先帝大丧未过三年,举国同哀,天下庆典一切从简。宫中亦是如此,仅有重要宫殿悬挂了几只牡丹缠枝喜鹊灯笼,明晃晃的烛火映照着,倒是分外喜人。

虽是数九寒天,天色又未尽亮,宫中已经有了几分热闹。

得脸的宫婢大多换了新衣,在雪迹未消的宫道上纷纷往往,低首快行,留下一串串不显杂乱的绣鞋印。

承明殿内,朱缨已经起身,此时洗漱毕,正由宫人服侍梳妆。

乌发如云,被灵巧的手指悉数挽起,梳成繁复的高髻,金笄从中穿过,青涩便褪去几分,多了几分威仪。

昨晚折腾得晚,一直到二更天才睡,困意席卷了朱缨的身体。寝宫地龙烧的暖,她足上仅着一层薄袜,交叠缩在酸枝木圆凳下。

她没有精神,头低垂,下巴埋进颈间银狐皮毛领中,紧阖着眼,一动不动坐在梳妆铜镜前任凭宫人摆弄。

即便已经登基将近两年,朱缨还是未能习惯为帝的日子。先前在江北大营从军近十年,生活虽艰苦,却能日日欣赏水乡风情,抬头便得见皎皎月光。

这与俯首书案、抬首宫墙的生活,大不一样。

寝殿门悄然开启,两旁内侍蹲身行礼,欲问候一声“督帅大安”。

来人抬手免去,示意众人噤声。

他身姿高大挺拔,周身气度难掩,披着一身玄色大氅,掸去风雪后脱下,随手递给一旁宫人,轻声步至炭火旁驱散身上寒气,方才步入内室。

若说如今前朝谁人风头最盛,那便非谢韫莫属了。女帝平定内乱顺利登基,少不得各方势力支持,江北谢家便是其中重要一支。

不说家世显赫,他位在一营主帅多年,本就战功累累,威名远播,加之与帝为伴近十年,经历的风浪不可胜数,感情自是不必多言。皇帝为彰荣宠,赐恩毫不吝惜,令其保留原先荣勋,官拜大都督。

谢韫年纪不大,资历功勋却足以服众,即便如此,也照样有人看不过眼,谏言说陛下所赐荣宠过甚,恐其恃宠而骄,生出不臣之心。

朱缨听了往往一笑而过,称爱卿无需多虑,背地里却暗暗腹诽:恃宠而骄是真,不臣之心也是真,就算是不臣之事,此人也早就得心应手了。

然而众人听不到她的心里话,只当圣上对其宠信至此,不愿接受谏言。然而谢韫能力出众,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敢提此事,转而对他心悦诚服了。

何况现在谁人不知,督帅极少回自己的府邸,反倒出入宫禁畅通无阻?

敏锐些的人对此心照不宣,迟钝些的称督帅鞠躬尽瘁,与陛下彻夜理政,有此纯臣,实是国之大幸。

他是真正的天子近臣,帝王心腹。

女官照水和照雪在一旁侍立,见谢韫回来,齐齐屈膝行过礼,欲开口唤醒朱缨。

未等出声,朱缨已经醒来。

她从温暖的毛领中抬起头,懒懒的掀起一双丹凤眼,带着未睡醒的躁郁,声音有些沙哑,不复从前的清润:

“天还未亮便急着去正殿理政,爱卿真是精力充沛,朕自愧不如。”

宫人如数退下。

谢韫走到她身后站定,被炭火烘暖的手骨节分明,放在她肩头轻捏了捏。

“陛下军功卓著,过去在大营彻夜不合眼也是常事,现在却晚睡些便撑不住了。看来是登基后疏于健体,才让陛下精力大不如前。”

朱缨原本身体后仰半靠在他身上,听了这番话睡意去了大半,顿时坐直身体回头瞪他:

“这如何能一样?在江北时偶有不眠是处理军务,我自是万难不辞,可昨晚分明是······”

见他眉微挑起,换做从前,朱缨定会借机调戏他一番,但如今反应过来是他在取笑自己,那些腻歪的话便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她咬住后槽牙磨了磨,实在气不过,干脆推了他一把,随即倨傲转过身,看向铜镜继续戴起了耳铛。

“谢卿所言之事朕已知晓,便退下吧。朕欲梳妆,有何事不妨朝会再议。”

“来人,送督帅出去!”

朱缨习武,方才也是用了劲的。

谢韫被推得后退半步,忙再度上前告罪,眼里带着笑意:“是臣多嘴,这便不说了。”

第3章 玉玺

她哼了一声,这才满意,问:“江北近来如何?”

“放心吧。蔡融是个有分寸的,有他在,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话毕,照雪带人进来继续服侍。

侍婢有序步入殿内,头皆低垂不敢直视圣颜,手中捧着托盘,其上摆放着梳妆所用之物和冠旒冕袍。其中两个恭敬上前,继续服侍朱缨梳妆。

女帝继承了其父母出色的容貌,她肤色极白,几年的战场生活也没有将她晒黑。唇如花瓣,不笑时唇角放平,看上去颇有威仪,令人难以接近;鼻梁高挺,中间靠右的地方有一颗小小的痣;一双丹凤眼看向人时无声含情,眉毛生的极好,不黛而黑,眉尾微微上挑,端的是一副张扬惑人的美人面。细细上过妆的容色更是盛极,叫人不敢直视。

谢韫喜欢看她上妆,就好像是看着一块珍藏的美玉,略加修饰,便成了倾国的和氏璧。

但他知道,朱缨绝不是那被人随意送出又送回的和氏璧,她该是传国的玉玺,受万民敬仰膜拜,被天下英雄趋之若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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