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153)

作者:冬三十娘 阅读记录

……

“陛下还记得臣那时在王府中所说吗?”修养了近两月的周诏终于身体见好了,被召见到乾清宫之后就说起他最关心的事,“家父昔年任广东琼州府乐会知县,海寇为患。其时海防道不剿,如今看来,海商海寇与广东勾连日久。家父守土有责却不能不管,募了乡勇设伏打了一场胜仗,半月后就遇难了。”

年近八十的周诏回忆着当年旧事,眼里含泪。

“家父是在督造山道途中遇到急坡落石的。琼州府雨多林密,其时并无大雨,山石如何会松动?然滚滚大石自山顶倾泻而下,家父与十数役夫、吏卒不得全尸。”周诏凝重地说道,“虽无明证,然海禁国策下,敢于出海者皆可亡命!陛下入京,气吞万里,然臣返京途中听闻陛下命钦差携天子赐剑南下,焦虑攻心!陛下,急切了!”

纵然是袁宗皋,也做不到像周诏这样用偏“训斥”的语气跟朱厚熜说话。

一来他毕竟离开了王府好几年,错过了皇帝从童年到少年时最关键的几年。

二来,他年龄没有周诏大。

年近七十七,从心不逾矩。周诏无欲则刚,对皇帝只有纯粹的关心。

朱厚熜沉默着,过了一会才回答:“朕一道圣旨驱逐葡萄牙人,数百将士因之捐躯,朕实在自责……”

“陛下爱民如子,是天下之福。”周诏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在陛下此前尽展胸襟气魄,略收中枢人心,又借两派相争之势慑服了朝堂。如果不然,张孚敬虽刀快,两广早已大乱!这一次,本就险之又险!看似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实则若所托非人、若中枢有一二人暗藏心思假意麻痹,事则有变!”

“……朕受教了。”

周诏说的是没想到张孚敬那么果决那么勇,也没想到国策会议设立之后两派相争会那么微妙地形成了暂时默契。

在周诏看来,这始终称不上稳妥,反而是“急切”的表现。

“再令天下官员吏卒上《论海策》,殊恩拔擢新进之士,更是又增险势!”周诏语重心长地说道,“臣自幼长于海边,深知海疆之利。百年禁海之下,沿海多少官绅大族以此为立族之基?彼辈早已因此成势,只愿没有丝毫变化!如今虽只是论之,尚未变之,却已经足以令一些人不安。再有居心叵测之辈挑拨生事,彼辈被裹挟之下,已无退路!”

朱厚熜紧锁眉头。

周诏诚恳地说道:“陛下!您初登大宝,来日方长。眼下您最该盯着的,不是两广,也不是东南,更不是边镇,而是藩王啊!只需二三年,陛下大势自成!徐徐拔擢新进,从容布置,此方为上策!有心人,只盼着陛下急。中枢变化之剧,彼辈喜闻乐见;新进升迁之速,彼辈喜闻乐见!地方无所适从,彼辈喜闻乐见!”

“只要再多上一点火星,天下暗流涌动,彼辈可乘之机就来了啊!自陛下与群臣大礼之争起,彼辈必已因此开始谋划!日精门之火为始,继以屯门之败,东南杀官!处处罗网,意在大位!臣请陛下明鉴,万勿因中枢咸服之象轻忽之!”

周诏一口气说完,随后咳了咳。

黄锦和朱清萍听得担忧至极,不由得看向皇帝。

朱厚熜站了起来作揖:“谢周师教诲,朕必慎之又慎!”

周诏欣慰又难过:“勋戚乃天家柱石,虽多无能狂妄之辈,陛下又何须此时便降等、除爵、夺产、训诫?等几年嘛!仲德公为何不直言劝谏?”

他话里话外,倒开始怪起袁宗皋来。

朱厚熜听周诏说得这么直白,也不由得不怀疑起自己来:难道是真的飘了?真的太急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够有耐心了,只在海洋方面的暗子确实是急了些,那也是责任心驱使的不得已。

周诏数落了一句袁宗皋之后就气鼓鼓地看着朱厚熜:“勤政自然是好的,但议政议到深夜是何道理?陛下如今紧要大事是养好身子,早日大婚诞下皇子!此事胜过陛下数条大计!”

帝师痛斥天子,朱厚熜顿时有点麻了:合着我现在不论如何英明神武都抵不过早点生个大胖小子?

第137章 国本大事

大病刚愈的周诏“倚老卖老”给朱厚熜再上了一课,朱厚熜在让黄锦送他回去之后,并未停止思考。

一旁的朱清萍欲言又止。

国家大事她是不能多嘴的。身为皇帝身边的女官,只能陛下吩咐什么就做什么。

随后朱厚熜吩咐道:“去宫后苑走走吧。”

这个时候还不叫御花园,朱厚熜刚才静思片刻,忽然也察觉:入宫都快半年了,他竟从来没有踏足坤宁宫后方的这座小花园。

半是因为藩王继统需要解决的问题很多,半是因为使命感驱动以及在王府的时间里想了太多要做的事。

登基之后,他竟过得比原本的会计生活还要社畜多了。

每天都主动地了解着关于帝国的诸多文本、数字、动态,又或者学习研究理学、心学这些思想层面的问题,日复一日推敲着人心以及自己的一些举措会有什么得失。

“在朕身边,是不是常常提心吊胆?”跨过坤宁门后,朱厚熜忽然问高忠。

高忠一下子就跪了:“奴婢只知用心办事,陛下宽仁,奴婢从未觉得提心吊胆。”

但他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领导勤奋到一定程度,底下人还真是随时绷着一根弦,生怕哪里被找到错处。

何况还是皇权生杀予夺的此时?

“那就好,起来吧。”朱厚熜浅浅地笑了笑,目光看向此时的宫后苑。

记忆虽然模糊,但此刻还是有很多东西不一样。朱厚熜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与自己曾经游览过的御花园不同,单就此刻而言,大概就是更为僻静。

后宫里现在人不多嘛。

除了张太后和夏氏,除了邵太后及蒋太后、两个公主,如今宫中前任皇帝们的妃嫔全都已经边缘化,不会再踏足这占地足有一万多个平方的禁宫花园。

朱厚熜慢慢走在园中,忽然随口说道:“改名叫御花园吧,宫后苑这名字少了些皇家气象。”

这里被改名只怕是将来的事了,不论如何,自己的时间确实还很多。先改了过来,不让后来有被别人改掉的机会。

高忠领了旨意,朱厚熜一路往北,看了看北宫墙旁的一处位置。

这个地方他有印象,应该是有很多假山石的,现在却是一座高过宫墙的殿阁。

“这里叫什么名字?”

“陛下,这里叫观花殿。”高忠回着话,带着些忐忑的笑意,“御花园里所植花木虽不多,但于这观花殿上望去,掩于楼阁大树之间也别有意趣。”

“上去看看。”

于是登上了这观花殿,往北可以看到北面宫墙外的风景,往南嘛……

朱厚熜站在了高台上,隐隐看到了夏氏扶持在一旁,张太后正于西侧那边缓缓散步。

想一想,作为皇帝,在这高处看向御花园,只怕看到的“花”主要还是困居宫中只能来这里散散心的妃嫔们。

现在御花园里没几朵花。

张太后她们的步伐很慢,身边也没几个人。

朱厚熜看似在赏景,实则还在想周诏说的话。

他能登上帝位,就是因为朱厚照没有子嗣。

因为知道明中后期藩王们的“废”,所以朱厚熜还真没把注意力放到他们身上。

但是,皇帝真的需要非常优秀、勤奋吗?藩王们虽废,却也是很好的吉祥物。只需要他们身上的血统,那么一些有心人就能够通过拥立某个藩王做点什么事情。

站在朱厚熜的高度,现在有相当多的信息能汇总过来,他还有超越时代的认知。

历史上不曾发生的,也许因为现在自己的一些操作就有可能发生。

藩王,确实是花费成本最少就可以拎住的线头:如果真有人对他朱厚熜不满意,总归要从现在的藩王里找一个来合作,要不然就纯纯是地狱难度的王朝稳定期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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