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197)

作者:冬三十娘 阅读记录

但杨慎不满意,相当不满意。

“去年清丈田地,你们各县和稀泥,乡民和富户强买强卖的案子才审了几桩?”

新会知县心里一突,赶紧说道:“府尊,这些纠纷,按例都是里正先调解的,多无实据,有些更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事。真有实据、闹出过人命告到县衙来的,下官都审结了,其他各县想必也是如此吧?解参政铁面无私,许多隐田这才令各县大户都无话可说。”

他觉得杨慎是疯了,眼下如何能从那些无头案子入手再尝试办一趟士绅富户呢?今年的田赋实则还得靠他们。

若是他们以应诉为由先耽搁他们田里的农事,他们是耗得起、有说辞的。

番禺知县也提醒道:“府尊,我广州府士绅富户去年还是体贴官府为难之处的。有些里实在派不出丁也拿不出钱,他们都捐了银子让官府雇人代役。这官田,总需慢慢佃租出去。眼下清丈完了田地,朝廷对赋役是个什么态度,不光这些士绅富户,寻常民户心里也没底,故而不敢贸然承租……”

杨慎一个个地看着他们。

朝廷态度吗?

“朝廷给广东加赋了吗?”杨慎凛冽地说道,“国初广东额田二十三万余顷,广州一府便有九万顷。如今,整个广东都只七万余顷!去年只清出来三百多顷隐田,广州府比国初时减少的额田足有五万余顷。朝廷对赋役是什么态度,是你们想知道吧?”

被桂萼用数据糊脸之后,杨慎补过课。

但没人回答他。

一顷百亩,广州府少掉的五万多顷良田,那就是五百多万亩。如果都征田赋,那至少也是两三百万石粮食,按粮价来算是近百万两白银!

不征田赋,收到手的租粮呢?一亩少的收七八斗,好田能收一石两三斗。平均下来,这恐怕是近六百万石粮食,近两百万两白银!

每年!

这还只是广州一府。

所以你杨慎不清楚这背后究竟代表多大的利益,有多少广东本地官绅和曾在广东任职过的官员牵涉其中吗?

还要往上倒数一百多年!

梁储带头清理投献,广州府的应赋应役田数、丁数已经增加不少了。又多了三百多顷官田,你有首辅爹,政绩已经够了,还趟这浑水做什么?

赶紧叫你爹把你调走啊,你好,我们也好!

我们是想知道,但满朝文武官员、那么多致仕官员,谁不想知道朝廷对赋役是个什么态度?

杨慎见没人回答,心里的无力感越来越强。

“本府既已来了广州,那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们好了!”他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凡广州府治下,不论是谁家,可免几亩田赋,可免几丁徭役,本府一家家去查!本府没有天子赐剑,但本府是广州府尊,可行国法!从今天起,从番禺开始,每个士绅之家,本府都会亲自拜会到!本府倒要看看,得了那消失的五万多顷良田的士绅富户,有多体贴官府之难!”

其他人无不闻之变色。

你仗着你爹是首辅硬来是吧?

会死的!

……

田就在那里,其实是不会跑的。

只不过,日常办事的地方官和胥吏们不会较真,不会去计较那些有官身、有功名的人家一共有多少田,一共有多少丁。

翟銮和三大才子一路快船到广州时正是四月中旬。

他是广东提学,第一个要看学政的自然是广州府。

八月乡试前,他是要每个府州都走一遍的。

然后就听说杨慎下乡了,他也不回府衙住。

不仅如此,府衙里的同知、通判、推官、知事甚至照磨都不在,都随杨慎去了。

府衙里只有一些胥吏。

再到番禺县一看,知县、县丞、主簿也都不在,连教谕都跟着去了。

问了问情况的翟銮慌忙重新回来拜见张孚敬:“抚台,杨知府这是要做什么?”

张孚敬自然已经知道是什么情况了,他的表情很复杂。

当初手刃王子言,他是钦差,有圣旨,有天子赐剑,有五百锦衣校尉,而且比较有把握。

杨慎只有爹。

但张孚敬倒是对杨慎有点刮目相看:他终于想明白了,他爹就是他爹。他爹既然还是内阁首辅,就能隐隐在他身后让人忌惮。

他带着阖府命官和属县命官去拜访,大张旗鼓,你接不接待?

他也不办案,他就问情况。

你自己名下有多少田,你家几口人,有多少奴仆?

你亲戚、朋友在广州府又有多少田,在哪里,有多少奴仆?

文书就在旁边脸色苍白地记录。

事情很怕较真,他没说要改田赋,没说要动徭役。

但是目前的国法,什么样的人可免多少田,可免多少丁,那是有过圣旨的,对吧?

你是不是逃了一些?

于是张孚敬对翟銮说道:“仲鸣此前是刑部郎中,如今是广东提学,你知道陛下派你来广东是做什么的吗?”

翟銮脸都白了:“……抚台,这是要出大乱子的!”

“……整个广东,也只有用修敢这么做。”张孚敬表示佩服,“他执意如此,本抚只能请汪臬台派些人跟着他。但下一步,恐怕还需从仲鸣你这里入手了。仲鸣,你意如何?”

翟銮知道来广东会配合着办一些事,但杨慎的阵仗吓到他了。

“抚台,这不是寻几个罪证确凿的革了功名了事就能行的啊!杨用修如此大张旗鼓,处事岂可偏颇?”翟銮声音苦涩无比,“下官岂非要革掉广州府大半生员、举人之功名?那么多官员及其亲朋,岂非都有了罪状?”

他忍不住吐槽一句:“杨阁老知道这件事吗?”

“你说呢?四月初一才开始的,消息还没传到京城吧。”

张孚敬佩服就佩服在这里:杨慎疯了,而这事传遍诸省后,杨阁老这下是真的成了变法派党魁了。

陛下听闻后,是会连声称赞杨慎还是怪他坏了大局就不得而知了。

张孚敬事务繁忙,他不可能关注着杨慎是怎样一个心路历程。

总之现在看来有一点是挺明白的:来了广东后,他大概受了不少刺激……

“那下官该怎么做啊!”翟銮心里直骂娘,同时又忐忑地揣摩着朝廷的真实态度,思索着他翟銮在各处的田地该怎么处理。

张孚敬叹道:“依本抚之见,仲鸣不如去寻用修,陪他走上几日再说吧。怎么处置,他也没说,只是先一家家拜访。”

翟銮不想去,十分不想去!

他这个一省提学都到场了,那不就是帮着威胁吗?

隐田本就国法不容,还逃田赋、逃徭役?功名还要不要?

但他又必须去。

官司迟早会打到他这来,迟早也会打到张孚敬这里来!

翟銮匆匆赶到番禺县城外白云山下时,惊奇地发现祝允明他们也到了这里。

而他们正看着蹲在田埂边、官服下摆别到了腰间的杨慎。

堂堂府尊的鞋子上和手上都有泥,他就是捏了一把土,然后站起来微笑着说道:“上等田。”

翟銮和祝允明他们的表情和心情只怕是差不多的:你是老农?你懂田?捏一把土你就知道是上等中等下等了?

杨慎不管这些,他反正就是来给压力的。

站在他旁边的某举人脸上笑得勉强至极,又不得不说道:“府尊,还是先到寒舍坐吧。”

杨慎却看到了翟銮,眼睛一亮:“仲鸣?还没恭喜仲鸣升任按察副使、提学广东,不意竟在此相遇。”

该举人脸色更差了。

“……用修,别来无恙……”都曾是在翰林院呆过的,老相识了。

杨慎笑容满面地跟他介绍:“这三位便是吴中四大才子,如今都得陛下赐了同进士出身,供职皇家万法馆。提学到了广东,正可勉励生员们呐!”

“……我和三位供奉一同南下的。”

“今日真是难得。”他又笑着对主人说道,“宗伯亲临,吴中才子也在这,当浮一大白,留下些好句佳作啊!冯老爷,你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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