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285)

作者:冬三十娘 阅读记录

朱厚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石珤心里发毛,意识到了如今是个什么情形——说的是天下有心人正在藩王、勋戚、士绅之间串联着,筹谋大事呢,然后就提起了衍圣公。

孔闻韶的正妻,是李东阳的女儿!李东阳何许人也?正德朝首辅啊,在阁十八年,门生故旧遍天下!

朱厚熜这才淡淡地说道:“在曲阜,内厂最近听到的议论是这样的。孔家有人说:天下只三家人家,山东孔,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杨廷和听得心惊胆颤:“……陛下,息怒。”

“朕怒吗?”朱厚熜咧嘴就笑,“朕倒觉得,此前朕为何对儒门教化颇感失望的根源找到了。这大概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吧,孔子后人繁衍至今,学问一道无有丝毫创进,如今竟觉得天下以孔家最为贵气,可叹,可悲。”

参策们听着这话里的意思,心里全都在咚咚作响。

真要计较起来,孔闻韶大概确实坐不住:毕竟如今天子在理学、心学基础上又提出了天、物、人三理之说,由此衍生出来的实践学与辩证法,有一种夺过儒门大旗的意思。

而天下官绅都要共担赋役,孔家怎么办?孔家在山东的田土,这么多年下来实际是以十万亩为单位的。

在之前,杨廷和他们始终觉得,什么事都会有特例的。在这一件事上,孔家大概也会是特例。新法毕竟还没有到推行诸省之时,清整山东水利的事情在杨廷和的关照下也没准备去触动孔家这根神经。

但现在……

杨廷和涩声问道:“陛下……那天下僧道……”

朱厚熜摆了摆手:“那些先不管。儒释道,各有区别。僧道皆与百姓直接相连,这儒门嘛,中间隔着道士绅,又是官学。”

……了不得的想法还是被他们感受到了:终有一天,陛下对僧道享受的优待也是要下手的。

“陛下,这下臣可不仅仅是权奸了!”杨廷和声音干涩无比,“衍圣公……确有参与其事?”

朱厚熜又摆了摆手:“放心,朕知道轻重,朕希望衍圣公也知道轻重。当然,若他不知道轻重,朕仍然知道轻重。”

说得跟绕口令似的,但众人都听明白了。

孔家若识趣,终究还是会有尊荣的,只比以前小了。孔家若不知轻重,那恐怕会有大劫。

但陛下说他知道轻重,那么……不至于做绝。

可是这对于杨廷和他们的冲击实在过于大了。

看着表情平静的皇帝,他们实在没有想到走上变法这条路上之后,又卷入了学问的争端,如今更要到学问的顶峰去争夺释经权的大旗,对抗天下儒门子弟的精神领袖衍圣公。

“怕了?”朱厚熜开口问。

第210章 道理要靠刀枪来讲

当然怕。

但怕的只是以衍圣公的号召力,新法推行下去会有更大的困难。

杨廷和叹了一口气:“陛下当知,历朝历代尊封衍圣公,自有其道理。”

朱厚熜已经是个“成熟”的皇帝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一场皇帝与儒门的交易罢了。

数千年来的积累,儒门已经把自己与“有学问”、“有才干”、“有德行”画上了等号。给衍圣公尊荣,就是安天下读书人的心:有优待、有前途、走上人生巅峰的大道坦途。

如此同时,儒门也是舆论的掌控者。哪个皇帝给衍圣公优待,衍圣公就奉为正朔;这种时代论盖帽子,衍圣公盖出来的帽子最有威力。

若衍圣公站在朱厚熜这边,那么不论谁要反,衍圣公一句对方“不忠不孝、乱臣贼子”,那么天下士林对他们的支持都会束手束脚。

可若是相反呢?

朱厚熜再次平静地说道:“这个道理,朕自然知道。于朕而言,若衍圣公不安分,反倒极好。”

杨廷和等人心里七上八下的看着他:不会真要做绝吧?听上去怎么像是期待着要以谋逆大罪去办孔家?

朱厚熜轻笑起来:“凡事有利有弊,尊孔家是轻松,但只要开科取士之法不废,那才真的是尊重学问。大明得国之正,并不需要如金、元一般要靠着衍圣公来宣扬。孔闻韶若胆敢以血脉自傲,朕会代孔子教训孔家后人学会做人。”

昔年赵构南渡时,金、元、宋都有衍圣公存在,一在衢州、一在开封、一在曲阜。

表面傲得无比的孔家,向来只自以为不可或缺。殊不知科举制度的出现,本身就已经是从制度上保证了读书人的上升通道。

作为吉祥物而不自知,反而越来越离谱。

身在时代里,历朝历代的皇帝倾向于选择用最轻松的尊孔来收一收天下人心。但这么久以来的尊孔也形成了很坏的影响:似乎政权的合法性还需要尊孔家来得到确认。

谁给衍圣公这种隐形权力的?

问题是,谁在位,他舔谁。不管那位子是怎么得来的,只要能继续给孔家尊荣就是。

若不给这尊荣,衍圣公又有几个师呢?真当嘴炮无敌?

杨廷和等人心目当中严重无比的事情,朱厚熜并没那么在乎。

抬手止住了他们继续想说这件事的态势,朱厚熜说道:“他不重要。朕提起这件事,只是告诉卿等,朕不做没把握的事。新法一定能成,朕从登基一开始就做好了最坏可能的打算。如今,跳梁小丑越多越好。杀出一片新天来,后来者才好拍着巴掌走上舞台,百姓也少些人盘剥。”

顿了顿之后就吩咐:“既然查出了郑家和张伟,那就继续查下去!京营是募兵,发饷银的是朕,不是张伟!”

……

惠安伯的祖上,是仁宗皇帝朱高炽的皇后家。

所以惠安伯原本的身份只是国戚,但当时永乐年间,许多国戚也确实是军伍出身。

到张伟时,他也确实因为有带兵镇压刘六、刘七起义的经历,认为自己知兵。

张伟有什么倚仗?杨廷和等人担心不已,奉旨去带张伟回程的张永也不敢掉以轻心。

倒是王佐很不以为意。

五军营内,张伟确实已经知道郑克敬父子被三法司带去了。

现在他的堂中,张伟之前重新得到“重用”之后聘的幕僚师爷沈文周胸有成竹地说道:“将军勿忧。将军掌着五军营这等要害处,杨阁老若真要动将军,天下勋戚岂不群情鼎沸?逼走了武定侯,再办了将军的话,清君侧之大旗立刻遍地都是!”

张伟恨恨地拍了拍桌子:“可惜了李翔!”

沈文周叹道:“陛下知李兄忠心,眼下知道了将军实乃其岳丈,自然更明将军之忠心。若杨阁老真要查办将军,那只能说是反意已显!将军登高一呼,以五军营之众,便可先为陛下解忧,一举拔除新党!”

张伟忧心忡忡地说道:“只是陛下被困于禁宫,如今杨廷和与张永相勾连,本将固能举事,若杨廷和与张永铤而走险,陛下危矣!”

“杨廷和必不敢害陛下!”沈文周断然回答,“新法未成,新学非议颇多。杨廷和此时固然权倾朝野,然若欲行篡位大事,声望差得太远,天下岂能归心?便是新党敢于铤而走险,将军也是护国定策盖世奇功!”

张伟眼睛亮亮的。

虽然京营有张永这个督军,但各营首将毕竟都是勋臣!神机营李全礼刚到京,他不明形势,很容易争取到。三千营的丰城侯李旻在郭勋南下前与郭勋就大醉一场,听说还哭了,必是忧君所至。

“你侄子去联络丰城侯和襄城伯家里人,可有答复来了?”

沈文周听完小声回答:“此等密事,不敢径直与丰城侯、襄城伯联络。消息往来,还要些时间。”

张伟站起来走来走去:“如今三法司已将郑老爷子和克敬带进刑部大牢数日了!以他们的手段,不知已经拷问出多少!本将军不能坐以待毙。你去,把各营坐营官都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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