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570)

作者:冬三十娘 阅读记录

吴廷举心中的不痛快并没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说道:“陛下都说了,兹事体大。如今,也只是先投石问路罢了。即便国务诸臣,只怕也并不尽然赞同此举。”

严嵩表面上只是附和了一句:“岂止投石问路,简直石破惊天……”

他心里的惊涛海浪并非为此,而是因为吴廷举给他的确认证实的内容:这事大概只有费宏与张孚敬事先商议了一下。

费宏是现在的总宰,他已经连任了一届。此前所有人都判断费宏绝对会请辞,这次他连任了,所有人依旧坚信费宏两年后一定会请辞——这回就算皇帝再怎么劝,他也不敢继续留任的。只一届,就熬走了那么多老臣。再有三年,毛纪、张子麟、吴廷举、王宪这些人还有什么盼头?

但是,费宏竟然现在就跟张孚敬一起推动这样的大事了,简直是要把这件事作为新旧两任首辅之间交接的抓手。

大家都算着年龄,张孚敬已经虚岁五十五了,两年后就是五十七。他接任总宰的可能性虽然相当大,但其他人难道就没有想法了吗?

严嵩倒还好,他觉得自己的身子骨还不错,今年才刚刚虚岁五十,所以他觉得自己可以再等五年甚至八年。

王宪和陈九畴倒还好,只怕更多因为筹备将来的北征而成为国务大臣,一个领吏部事一个领兵部事。但毛纪呢?张子麟和吴廷举呢?

吴廷举这时候平静地说道:“自然是石破惊天。蒙元大汗殒命大明,两国之间迟早一场生死大战。青海易主之后,南京国本所在的议论不绝于朝野。当此之时,竟还有撤南直隶而设布政使司之议。三五日间,消息传到南直隶,那可就热闹了。”

他说到最后,语气也从平静变成了有一些笑意。

严嵩也只是笑了笑,随后问向其他人:“长平伯,子升,文蔚,三位觉得此事能成吗?”

“此事,只怕是必须成的。”

说话的是李默。在广东清吏司任主事时,他顶头的三任户部尚书分别是杨潭、吴廷举和张恩,吴廷举后来又去总督广东,张恩则从广东左布政使升任的户部尚书。可以说,李默的仕途是和新法密切绑定的,甚至是和如今隐隐形成的广东派系密切绑定的。

真要论的话,吴廷举应该是广东派系重要的一员,张孚敬应该全力争取吴廷举的支持。但现在,吴廷举却在严嵩府上,和他交流这件事的走向。

而聂豹这个在广东市舶司做过提举的同样如是,他自然也算广东派系。

严嵩听到李默这样说,“哦”了一声:“为何必须成?”

“南京和三省督粮,是我在负责。”李默这个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平静地阐释自己的观点,“苏州府灾情查证,也是我在负责。南直隶的情况,我不细说,吴国务和大宗伯,还有徐总司、聂总司都清楚。既与北虏之间迟早有一场生死大战,钱粮的问题岂能不解决?若以南京国本为由,未虑胜先虑败,恐怕才真会败。”

吴廷举和严嵩不置可否,又看向另两人。

聂豹只是叹道:“下官在华亭做过知县,徐总司是华亭人。下官只能说,此事很难成。”

徐阶也是缓缓摇头轻叹:“下官在南京吏部时,感触也颇深。南直隶的问题,大半倒是南京的问题。南京的问题,又都是三品以上和勋戚的问题。”

吴廷举和严嵩两人互望了一眼,随后都默默端起杯子喝茶。

总宰的位置只有一个,国务殿和参策的位置也只有那么多个。但是四品到三品、三品到二品,还有多少官员?

虽然都穿的朱袍,但人人都想往上再爬一爬。哪怕爬不到参策和国务殿,南京好歹还有一些位置让他们获得相应的官品,有一些不小的权力。

若把南直隶撤了,纵然还因为南京的特殊原因保留南京六部,那些职位有品无权,又有什么意思?

“吴国务,过完年,只怕国策会议上就要议这件事了。”严嵩率先搁下了茶杯,尊重地看着吴廷举,“届时,我们都要有个态度的。附议还是驳斥,都非同小可。”

吴廷举想着散朝之后文华殿里的沉默。当时,人人都没开口,也没有讨论这件事。

他只是又叹了一口气:“只怕旬日间,弹劾茂恭的奏疏就会堆满通政使司。要附议此事,惟中畏惧否?”

严嵩轻轻一笑:“我自御书房去浙江,再任礼部,倒是不惧些许攻讦。”

吴廷举顿了片刻才说:“且先看看吧。这件事,毕竟是过完年才会议。”

……

朝堂上,除了有些人希望把上面的人拉下几个好再往上爬一爬,也有大量自知此生仕途终点大概就是南京一些职位的人。

庙堂之外,南直隶的存在也与江南乃至整个大明不知多少官绅家里的私利有关。

张孚敬一个提议激起的波纹在往外扩散,但诡异的是,过年前这最后的一段时日,竟并没有多少弹劾张孚敬的奏疏呈上来。

“倒是走动得很勤快。”

朱厚熜看完了陆炳送来的在京百官每日行状奏报。

陆炳站在那里,静等皇帝的命令。

“最主要倒是南京那边的动静。”朱厚熜抬起头看着陆炳,“你让王佐往南京加派一些人手吧。这个年,就辛苦一下在南京的人。”

“臣领旨!”

让陆炳回去之后,朱厚熜站起身来,走到那新版的大明舆图旁边:“懋榖,再把张孚敬的奏疏念一遍。”

“是……”

江汝璧拿起张孚敬呈过来的奏疏,里面就是他对于设立淮扬布政使司的构想和利弊分析。

朱厚熜自然已经看过数遍,现在他只是继续思考。

舆图上,大明的疆域不像之前那些版本那么大,把许多实际没法加以控制的区域也囊括进来了。

因此,其中的南直隶就显得比重更大了。

南京国本几个字,其实不是说着玩的。

在交通不算便利的此时,什么地方是经济和人口中心,什么地方其实也就最适合成为政治中心。

经济重心的南移,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到了明朝这个时候,理论上来讲,最适合大明的都城还真就是南京。而北京,实际只是南京通过大运河在北方的一块“飞地”。

北京的维持,要依赖以南京为中心的钱粮转运。

南京是帝国的经济和文化基础,北京实则是一个前线军事指挥部。

朱棣迁都北京,准确来说是只迁了一部分。北京加上南京,才是如今这个时代一个完整的首都。

南京可并不像前面一些朝代里的“陪都”。天下税赋近三成、科举人才近半,这就是南直隶的强大之处。

从效率的角度,把南直隶降格成为像其他布政使司一样的省,有利于大明提升对江南税赋的控制力度。

但从另一个角度,这确实是挖大明自己的根基。

后来的清朝之所以一定要拆分南直隶,那是因为他们外族入主的身份,过于强大的南直隶对于清朝的统治是更大的内忧。对此时的大明来讲,无非多花费一点代价,就能让北京获得极大的稳定支持。

现在朱厚熜是帝王,他站在帝王的高度思考这些问题。

在这样的时代,王朝的最高政治任务其实是保护耕地。朱棣其时一定要迁都北京,是在草原部族的压力下,必须从北面保护好大明华北平原和长江中下游平原这一大块最好的耕地。

这块地一丢,大明政权就毫无基础,只会像南宋一样苟延残喘,最终消亡。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从北宋丢了燕云十六州开始,北方其实已经在外族治下四百余年。不把政治重心北移,最终北地是一定会胡化的。大一统王朝的概念并非那么牢不可破,时间的力量是恐怖的。若大明一直定都南京,北方并不会像现在这样牢固地心向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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