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10)

作者:青城山黛玛 阅读记录

一路到了含象殿跟前,此处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殿里头依稀还能瞧见灯火明晦交替。

仪贞稍有些踟蹰——她本来打算寻个人替她通传,皇帝拒而不见的话也由此人带出来,便不至于过分跌脸面。

如今不行了。她得自己迎上去碰一鼻子灰。

身后的慧慧珊珊已经识趣地停下了脚步,仪贞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敛起粗粗缝制的生麻布裙,拾阶而上。

隐约的香烛气息从殿门内飘逸出来,仪贞隔着门蹲礼,口道:“陛下,妾谢氏求见。”

她担心皇帝听不出她的声音,自报了家门,随后凝神屏息地等着里头的斥退。

片刻,殿中人说:“推门就是。”

她愣了愣:世上没有仿他人声口仿得这样像的吧?

怀着疑窦,她依言推门进去。但见含象殿已经大变样了,正中设着佛像,两旁垂着佛幡,供案上香烟缭绕、左右烛影幢幢,地下散着一地蒲墩。

皇帝就箕踞在一只蒲墩上,披散着头发,手里慢慢拨动着一串数珠。

仪贞的脚步声很轻,他没回头,微微一扬下巴,往供桌那端示意。

仪贞走过去,抽了三支香出来,在烛火上点燃,立定肃了肃,插到香炉里。

这时候才瞥见,供果里有一品鲜荔枝,一旁还有一壶酒,酒香甚浓。

她猜得到这一应东西是为谁设的,自不消问。敬过了香,垂下眼眸,转身要往回走。

“皇后。”皇帝突然开了口:“你仔细脚下。”

第9章 九

仪贞立时顿住了脚,定睛去看,才发现地上一圈水渍,堪堪将供桌圈住。

她愣了一霎,轻轻抬脚,跨过了这道结界。整了整衣裙,候在皇帝身侧,等着他叫她退下。

皇帝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但此时他却迟迟没张口,只是觉得怠懒,没什么意思。

手里的数珠不再转了,他微仰起头,墨一般的发梢拂在荼白的衣衫上,似白水青山,天地永寒。

他其实不是无情的人吧。仪贞想,只是能被他划入麾下的太少了,方才显得这样寂寥又淡薄。

祾恩门动乱至今,恰有三十五日,老辈儿们所谓的“五七”回魂。

这一夜的仪式很讲究,要在灵堂摆一桌菜,倒上酒倒上茶,在生前住的房间里摆好洗脸和洗脚的水,在生前睡的床上放好常穿的衣服——总之就是为往生者最后一夜的休息做好准备。

然而对曾经的流放之人来说,这些都是奢谈。

也许沐昭昭在这里会好一些。仪贞听猗兰殿的人说起过,自册立贵妃后,皇帝一直没有再见她,以免教她成为众矢之的。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决定仍是按照原本的念头,向皇帝福了福:“陛下,妾告退。”

皇帝没有作声,甚至连头也没回。仪贞却行几步,将要转身前,终是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陛下,请您保重圣躬。”

她微微蹙着眉,朝虚掩的殿门走去,刻意地无视了皇帝或许会有的反应。

也或许依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踏出青琐丹楹,皇后脸上的神色逐渐地变了,迎上前来的慧慧和珊珊都不难猜出,自家娘娘多半又在陛下那里受了冷遇,伺候起来愈发小心。

其实皇后倒也从未苛待过底下人,这么些年来的不易她们都看在眼里,率真烂漫的谢家小姑娘,三魂七魄被磋磨得只剩下半拉,空朽朽的躯壳内,喜怒都存留不住,来去匆匆,变幻无常。

如今又没有荔枝酒可喝了。

猗兰殿里的香也快燃尽了。仪贞回去时,夜已经深了,又随意洗漱了一通,拆了头发上床睡觉。

这之后的第三日,仪贞又召蒋大人来,除了配制原先驱蚊安神的香外,还问起了别的。

“…娘娘说,皇爷近来情志不畅,可否以熏香调理,使圣心稍愉。”蒋大人面色恭谨,斟词酌句道:“臣不敢擅专,还请掌印定夺。”

王遥脸色微沉,心思显然不在他这些话上,漫然说:“她要什么,你配给她就是。皇爷是至孝之人,咱们这些伺候的总不能眼看着他哀毁骨立不管。”

蒋大人听明白了,诺诺连声地告退下去,王遥则仍旧眉头紧锁,凝视着桌上的密信。

他还没动另择新贤的心,临淮王先等不及了。

临淮王之父贤王爷乃是先帝叔父。先帝之父仁宗皇帝兄弟众多,子嗣却不甚丰,成年的仅有三个,国本未定,一时间兄弟不似兄弟,叔侄也不似叔侄,唯有这位排行二十三的贤王,因为尚在孩提,不曾裹进这场历时十数年的骨肉相残。

待先帝一鸣惊人,继承大统,由此十分敬重这位叔父,不仅赐其“贤”字为封号,更将金陵划作贤王封地。

且不说金陵原是李氏发祥之处,有先祖长眠于此,单凭金陵是六朝古都、天下文枢,这样一方福地,就不该随意当作封赏划出。

及至王遥受先帝宠信,执掌司礼监后,陆续派遣二十六名大员赴任各司,金陵的军、政、文、武,无一不在朝廷的掌控之中。

后又趁贤王为独子请封之机,王遥奏请先帝,将郡王府邸迁至临淮。

临淮亦属富庶之地,世袭递降后有这样的待遇,即便父子分离,贤王未有不满之辞。

临淮郡王却不然。贤王在世时,他便以奉养高堂作借口,迟迟不肯动身前往临淮,贤王薨逝后,他进京禀事谢恩,更是当面指着王遥骂道:“阉竖该杀!”

王遥不但不与他计较,且在先帝跟前遮掩此事,不许旁人多嘴。

至于先帝殡天,临淮王竟在孝期弄出孩子之类的事儿,王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抬贵手放过了他。

可惜人心永远不足。彼时先帝在位,万事任由司礼监做主时,临淮王父子从无清君侧之举,而今李鸿不逊,视自己为阶陛虎狼,他倒想起勤王来了。

终究是临淮物阜民丰,竟容得他厚积薄发,暗中养下了这许多兵马。

王遥紧抿着唇,目光森冷,迟迟没有开口。

孙秉笔是知道密信内容的,打发走了蒋大人,屋中再没有外人,他忍不住道:“既能参与密谈,难道还没有资格倒酒斟茶吗?爹爹…”

他面露凶狠,正比出一个手势,却被王遥制止了:“李家的丧事,出得太多了。”

除掉一个临淮王不难,但若是因此激起更广的众怒,不啻主动递个把柄给李鸿。

一动不如一静啊……

文官里面除去明哲保身的,多怀计功谋利之志,鲜有益国益民之心。不过动其以利、慑其以刑,尚可勉强驱使。

武将甚至弗如。放眼朝野,谢家父子以外,竟再提拔不出一人。

远不是能以武止戈、大开杀戒的时候。

等出了国孝,多开设几场文武恩科吧。

千丝万缕,不止王遥分"身乏术,连孙秉笔都顾不上别的,好在含象殿及猗兰殿里暂且安分无事,底下的人如常地日日回禀着,无须赘言。

皇后要的新香方,蒋大人已经试好了,配制出来呈进猗兰殿,却不见娘娘即刻去往含象殿。

仪贞到华萼楼来了。

芝芝听闻凤驾至,一时如临大敌,连忙搀着沐昭昭起身,三两步赶到门外,行礼相迎。

仪贞没坐步辇,慢悠悠走过来的,一面打量着沐昭昭,觉得她如今比做女官时更好看些。

盖因女官妩媚可爱仿佛是本分,而此时做了贵妃装扮,艳若桃李又含霜履雪,愈显高洁难得之处。

仪贞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女孩儿,又拘在宫中多年,不知道对此民间有一句更贴切的话:女要俏,三分孝。

她让沐昭昭起了身,二人一前一后往屋中走,一面说话:“贵妃最近抄什么经呢?”

沐昭昭原不指望自己的举动能瞒过谁,不卑不亢答道:“才抄完一遍《地藏经》。”

仪贞暗暗咋舌,地藏经全文统共万余字,据传不论是良善之辈,还是十恶不赦之徒,命终七日之内,若有亲人为其诵读抄写此经,便可免受恶道之苦,直入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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