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105)
这话不大中听,仪贞懒得戳破而已,想了想:“便叫燕妮儿服侍你吧,横竖你们往日就有来往,不怕她照料不到你的喜好。”
齐光公主被她一将,眼睫抖了抖,微微垂下去,仿佛有些懊悔。
仪贞说及这些,心里其实也窝火,但觉不值得发作罢了。撇开此题,指着单独一只捧盘道:“这几样杂佩你们也挑一挑,大抵能与裙上纹样匹配的。”
几人齐齐起身谢过,只沐昭昭暗里向她无奈一笑,想是嗔她又做散财,倒不好兀自推辞不受,一时各人挑选好了,便告退回去,约定好时辰,重新打扮一番再来。
仪贞又命小厨房做了玫瑰珍珠元宵、牡丹酥、果馅寿字雪花糕等物,预备着等大伙儿用些暖暖身子再出发。
厨娘们知晓这些主子们要走百病,送来的份量尤其大,除了现吃的羹点,尚有荔枝干、胡桃、酥油松饼、纯蜜盖柿等便于携带的,生怕谁的肚子腾出一丝缝隙,半路要尝街面上的饮食一般。
仪贞嫌她们蝎蝎螫螫,本不欲带这些个碍事,忽然想起皇帝爱吃那柿子,心下正犹豫着,门外宫人来报,说皇帝到了。
那便带吧。嘱咐过蒲桃,仪贞赶紧领着屋中众人走到门前向皇帝行礼,这才瞧见对方身后还跟着约定好了的一行女眷。
意料之中的,皇帝神情恬然,负手睨了仪贞一眼:“走?”
又来了。仪贞腹内那股怨气活似炉灶上正煮着的元宵,“咕噜咕噜”地上下翻滚——明明就不乐意了,偏还这么迫不及待的模样,吓唬谁呢!
沐贵妃倒罢,其余几人再是心有戚戚然,她也带她们同游带定了。
给她碰了这么久的软钉子,真把她的倔劲儿给碰出来了。仪贞站直了身,往前一迈,二话不说,径直就挽上了皇帝的胳膊:“小厨房的汤点才端上来呢——陛下若觉得这些吃腻了,去宫外换换口味也好,再不然,咱们还有带着的干果。”
皇帝一时大意,颇为不忿地要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哪想她嘴里嘚啵嘚啵,两只爪子上简直倾注了吃奶的力气,铁了心地不许他反抗。
他好面子,当着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人,不由得又羞又恼,真要逃脱她的魔掌也不是无法,可毕竟当着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人,他也得顾忌她的面子不是?
也罢,谁能占一个缺心少肺的厚脸皮上风,除了认输,他原也无路可走。
心有不甘地任由她自作主张,系了斗篷、提了琉璃花灯,两个人并肩走在头里,前方遥遥便是朱红宫门,后头跟着鸦雀无声的妃嫔公主,以及包袱里足有行军三五日口粮的宫人们——好一个尾大不掉。
“谢仪贞,我反悔了。”
第87章 八十七
亲卫们已经散入攘来熙往的人潮中, 隐秘地拱卫着这一行微服出游的贵人,他们本也是和乐融融的一家子,看起来与四周携家带口者没有太大区别。
皇帝在说完这话后, 并不曾停下脚步, 更未艴然不悦地掉头离去, 但仪贞拉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而后自知徒劳地重新松开些——她的直觉告诉她, 皇帝后悔的, 不止是答应她走百病。
不, 甚至应该说,他所后悔的, 完全不包括这样一件小事。
月色灯山里, 她突然有点心慌,脚步跟着慢慢拖沓下来,直到停滞不前。皇帝被她拽住了, 总算肯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拿下巴看她。
“怎么了”三个字没机会拿腔拿调地出口, 他依稀觉得谢仪贞眼圈儿红了——未必, 兴许是不远处姹紫嫣红的灯烛映染出来的。
他有点儿恨她,针尖似的那么一点儿,没来得及刺下,她抿了抿唇,已然振作精神:“你总要容我为自己分辩几句。”
他不抱什么奢望, 可有可无地点头:“你说。”
这回开口的却是落后几步的沐昭昭:“那边据说有什么琉璃珠子串的玩意儿,我们想去瞧瞧, 您派些人跟过去可好?”
皇帝瞥了一眼她身旁几人,默认冲某处一挥手, 允了这话,自有人暗中护卫不提。
仪贞望了她们片刻,犹拉着皇帝,二人在人潮里随波逐流:“我明白,你是希望像这会儿一样,只有我们两个人。”
“不是…”反驳之语仿佛与生俱来的,皇帝不管它听上去苍不苍白。
“我的心何尝跟你不同呢?”仪贞像没听清似的,只顾接着说下去:“假使就我们两个,一路看灯,一路说话,连城门都不必和旁人去挤,回去的时候顺道就把门钉摸了——要是能彻底将你哄高兴,那就再好没有了!”
他其实并非每每都要她哄的。这不是皇帝的男儿气概在作祟,他只是感到踟蹰:迁就与忍让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他不知道谢仪贞心里有没有那杆称,倘或某一天忍无可忍时,该当如何?
他琢磨这些个的时日不算短了,几乎有点走火入魔的危险。谢仪贞脾气再好,终归不是个面人儿。
前回对淳氏的发落,她显而易见地不赞同,可追问了一两句,就闭口不提了,无意与他争辩,转而想尽办法地安抚余下“悲狐”去了。
她居然意识不到,这是她与他隔阂多日的根源——她分明有理由埋怨他的,但是她不。
她享用他那些帝王独有的殊遇时从来心安理得,看中了他珍藏的什么字画金石也无不变着花样地要讨到手,唯独某些时刻,她将“不得逾越”四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了。
这样的人若是初相识,皇帝必以“柔奸成性”一语盖之 ,可这个人是谢仪贞。
她不是那样的。不必谈任何依据,只是将如此不堪的词与她挨着,皇帝就觉得受不住。
“…这么闷着,终究要出毛病的。我问淳婕妤到底是对咱们有怨怼,还是与公主之间有误解,并非替她开脱,而是希望往后不再有这样的事儿了。”仪贞的目光从沐昭昭几人身上转回来,感慨良多:“咱们这几个人,好歹都是风风雨雨里一块儿走过来的,真平白地四散了,实在可惜。”
是么?皇帝没听全她这一大篇感悟,便认为她的话有前后矛盾之处:既然宫中的日子沉闷压抑,那么奔逃离散才是人心所向,又谈何可惜?
他没有将自己的问题宣之于口,他知道谢仪贞的答案。她陪着自己的决心是真的,她对宫外的向往也是真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垂眸尽收仪贞一番掬诚相示而如释重负的模样,自己的目光却敛在深睫之后,不欲与她交互。
“前面好像有个吹糖人的。”他换了话头,趁势将一概心绪翻涌都揭过去,侧身指了指不远处一个黄烘烘的角落:“你嫌御膳房那回做的糖猴儿呆板板的,其实不是他们功夫不到家的缘故,而是民间的做法不大上台面,他们没胆子照搬。”
仪贞眼不错地瞧着他,确信他还没有被自己哄好,但此刻他既然有心委曲求全,自己也就依着他的意思,转头看了过去。
摊主是位须发花白的老翁,小摊也不过一张及膝高的木桌子,左手边儿支了根竹竿,上挂金鱼灯,光润透亮,乍一看也像糖做的一般,这便是揽客的招牌了。
老翁右手边儿则是一只小小的炭炉,比仪贞捧着的手炉大不了一圈,上面搁着的勺子倒颇大,放满了琥珀色的糖稀,时不时地冒一两个小泡。
这小摊被五六个小孩儿围得严严实实,个个脸上冻得红红的,手指头也跟小萝卜也似,往包围中心点几下,头挨着头念叨两句。
仪贞全凭他们解说,方才明白始终低着头的老翁在忙活什么:他嘴里含着的便是糖丝儿的一端,不断地往里面吹气,手中捏着的那个孙大圣便慢慢地鼓了起来,在满街明耀耀的灯火下,看着神气活现,好不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