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130)
她险些被地上那没眼力见儿的东西绊着,随口道:“下去吧。”殊不知正是如此反常作派,才叫皇帝如坠冰窟——
“你唤我'陛下',是知晓屋中有旁人在。”
仪贞一愣,道:“我怕扰了你,与院使到外间说话去了,不留几个人照料着不放心。”
喉间那阵腥浓越发令人窒闷,皇帝叩窗的手仍僵守着什么:“几个人?喂猫的也算在里头么?”
他识得燕妮儿。是了,虽对不上名号,但他从不是不经心的人。
“她说是你吩咐她的。”这一句很有点诈供的意思,本不该出现在他二人之间。
仪贞不算心眼儿多,可皇帝的态度昭然若揭,他既然有所怀疑,想来是燕妮儿言行僭越了——
自己虽没有明面上准许燕妮献的策,但如今回想,若换作其他人,面对心思活络的奴才,或骂或罚,甚至打杀了以儆效尤,方是斩钉截铁的禁止吧。
她讨厌见血。即便到了此刻,她暗中掂量的,依旧是承认受自己指使、抑或怪燕妮儿自作主张,哪种说辞能免人一死。
而这种如鲠在喉的缄默,按常理应当被解读为默认。
“…你就是这样安排的。”皇帝的笑意里似有赞许之色:“是你说的,我发烧了,须得将息。”
“你误会了!”仪贞岂会不知他最忌讳什么,分辩道:“我若有这些心思,又何必请一个高院使来碍事?”
“高院使在哪儿?叫他即刻进来!”
这是一字一句都不信她了,仪贞无奈——高院使走得有近一盏茶的工夫,如今再传回来,也未见得能取信于他。
她心里乱糟糟的,既为眼前的百口莫辩,更深的一层为何,她根本不敢触碰。
定了定神,当下且顾着他安养吧!她勉力攥着他的手,收回被中,又一意劝他歇下:“你要算账,等精神好些了再算也一样的。眼睛都熬红了,烫得更厉…”
“谢仪贞。”他的嗓子彻底哑了,天旋地转之感前所未有的浓重,自己亦不能言明,是凭借着怎样一股执拗,抵抗着她曲意哄劝的:“你以为,你究竟是在迎合我,还是敷衍我?”
你究竟…心疼过我吗?
他说不出这样的话。他也听不见自己胸膛里传出的呼啸风声,仪贞吓得六神无主,顾不上燕妮儿是何光景,一迭声地要她去请院使回来。
火急火燎地催着人奔出老远,回过身,只听怀里的人剧咳一声,一泼血淋漓洒在她的裙裾上。
第107章 一〇七
燕妮不中用, 两条腿软面条似地跑了一程,就被慧慧拦下了,盘问两句, 恨得一跺脚, 把她往甘棠跟前一搡, 扭身接着跑。
太医署这头高院使才卸下药箱, 又得了消息, 顿知不妙——枉费他将才拐弯抹角、同皇后说了一大篇劝皇帝心宽的话!
逃荒一般赶到了地方, 这节骨眼儿上也管不了“擅请御脉”的计较了, 抬眼望见皇帝意识尚清,开口支使人将枕头堆高些, 以免病患再有呛堵, 自己单腿跪在榻前号了一回,暗中叹息不已。
不等他苦口婆心多言,皇帝气若游丝地下了道不容分说的口谕:“勒令皇后立返猗兰殿, 无旨不得踏出一步。”
一场动静闹到这会儿,满宫够得上格的人全聚齐了听候着, 任谁也料不着皇帝头一句会是这个。
片刻, 孙锦舟眨巴了下眼睛,躬腰上前来请仪贞,还没走到皇帝余光所及之处,膝盖忽地一抖搂,从头到脚被一阵凉意贯穿, 竟比当年背着干爹王遥倒戈时还胆怯起来。
一动之后的一静,加倍地沉甸甸, 压在诸人头顶。仪贞微咬了咬唇,看不清皇帝的面色——她原是为了给高院使腾位置才让出来的, 转眼间莫名就近不了身。
宫人内侍们不敢抗旨,亦不敢冒犯她,眼看着要僵持不下,仪贞担心如此更给皇帝添堵,权衡片刻,无言地蹲了蹲福,缓缓退出去了。
慢吞吞挪到台阶下,慧慧跟了上来:“陛下正想拿孙锦舟开刀,指望不上他,我让甘棠留下来,真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她总知道轻重取舍。”
焦头烂额的亦不忘去搀仪贞,看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而后径直捂着脸蹲了下去,慧慧拉也拉不住,旋即自己的指尖亦沾湿了,方知她已经泪流满面。
“娘娘…”慧慧赶来得晚,只知道皇帝咯了血,不清楚其中隐情,唯有劝说:“旁的都不论,圣躬安稳下来最要紧。咱们尽不上心,遵从旨意,要回猗兰殿等着,就等着吧。”
仪贞揾透了自己的帕子,又接过慧慧递来的一张,擦过了便攥在手里不撒,亦不愿抬头:“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可是…我越不想气着他,他就越动气,我真的,想不明白…”
裙裾上的血迹已然干了,她不敢换,也不敢再看,蹲了一时,摇摇晃晃地又站起身,怕染了尘埃。
犹是迈不动步子,全靠慧慧张罗着人抬来辇轿,托着她坐好了,仪贞停了一停,说:“把燕妮一并带走。”
慧慧下意识地应下,脚却没动:“娘娘,今日是燕妮闯的祸么?”
仪贞摇摇头,不是否认,而是无力:“我保不了她,撵她出宫去吧。”又说:“你们私下交情好不好,我管不着。”
慧慧会意,叮咛抬轿众人仔细些,自己依言走了一趟,向晚时分方回猗兰殿,答复说:“恰巧遇上拱卫司刘大人,托了他打点,给燕妮带了些盘缠。甘棠那边没有捎来消息,那就是好消息了。”
仪贞知她是有意说得轻巧些,奈何听不进心里去:甘棠处事周到,为人则自有一套准则,自己纵然与她相处渐久,可依旧估不清她的事急从权,是以何为准。
全赖珊珊磨破嘴皮子劝着换了衣裳,那沾血的裙儿谁也不好处置,居然任由仪贞呆捧着不撂手。
珊珊与慧慧互换了个眼色,试探着提议:“不许咱们出去,可没不许请大夫来。高院使若如常来诊脉呢,说明一切无碍;若不来,再作打算也不晚。”
这里的“无碍”,既指皇帝的康健,亦关乎仪贞的处境。
“我这一步,可是彻头彻尾的昏招了?”仪贞总算从怔忡中抬起头来,看了看慧慧,再看向珊珊。
因为慧慧与孙锦舟的那一层关系,过往她有什么理不明的情思,常倾向于请教慧慧。而目下前路迷茫、无计可施的时刻,听听珊珊这个旁观者的意思,说不定能够另辟蹊径。
隐去燕妮儿主动请缨一节,且谈自己私心盘算:“当真选秀添一批妃嫔进宫,我又做不到真正毫无芥蒂,若是从咱们自己这里出去的人,毕竟好些…”
“唉哟我的好娘娘,”珊珊脱口而出,“这差事便是现放着甘棠不派,也别交给燕妮呀!”
她心直口快惯了,被慧慧暗中一瞥,才磕巴着将话往回圆:“倒不是说燕妮有多少奸心歹意,只不过她历来不大牢靠,毛毛躁躁的,偶尔连我都看不过眼。”
仪贞却从她这副反应中扑捉到一丝转机似的:“燕妮、燕妮确实不是上佳人选,那么另选一个使得吗?”
“这…”珊珊一时给问住了:“使得使不得,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啊。”她真揣摩不来皇帝的喜好。
这话歪打正着,把仪贞那掩耳盗铃的妄想给戳破了,连慧慧都没能料到,一时有点不落忍——她的一颗心毕竟是向着仪贞的。
再看仪贞落寞地垂下眼,喃喃道:“我知道,是我太伤他的心了。可是我…我也实在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