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14)

作者:青城山黛玛 阅读记录

她转着腕子,给皇帝瞧威风凛凛的百花战袍、方天画戟:“您拿这个吕奉先,这个漂亮。”

皇帝不接,只问:“你呢?”

她那一个还不明显吗?身长九寸、髯长二寸,关二爷啊!

皇帝眯眼“哦”了一声:“吕布战三英。”

仪贞总算觉出不妥了:吕布战三英,可没战赢啊!赶紧谄笑着奉承道:“以多胜少,算什么真英雄?可喜今时今日遇见您,英明神武,好替这虎牢关一役扭转战局嘛…”一面说,一面将关二爷也递上去,凭他挑选。

得了吧!她不过是看吕布描得俊俏,以为可以拍他马屁而已。她就是这种惑于皮相的人。

皇帝对这四位三国人物都不推崇,至于她说的这游戏,不玩也罢!

仪贞见他兴致缺缺,心里不免惋惜——她想玩啊!

眨了眨眼睛,试探着说:“陛下别担心,我也是托您的福,今儿第一次玩,咱们先不计输赢,摸索着来…”

不计输赢?笑话!她以为自己会怕输?什么黄口小儿的把戏,值得他摸索?

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勉为其难地示意她将吕布交出来。

两方主将站定亮相,这才发现底下的鼓面比寻常的羊皮要薄许多,磨得分外光滑,如此一来,只需稍稍施力,便能教人物进攻退守,倒是个讲究巧劲的玩。!意儿。

宫人点起香来,将香盒置在近旁,轻烟四散,大差不差地有点黄沙漫天、烟尘匝地的意境。

仪贞屈指在鼓身上轻叩了两下,关二爷率先耍起了青龙偃月刀,直直戳在吕温侯的方天画戟时,温侯身形晃了两晃,末了仍是顶天立地傲然屹立。

皇帝没学她的法子,指尖径直点在鼓面上,吕温侯大展虓虎之勇,逼得偃月刀往侧旁一闪,倘若刘张二人在此,必要误伤了自家兄弟。

皇帝嘴角略扬,眉眼里尽是温存,看不出争强好胜之意来:“旁敲侧击哪有直取苍龙来得快意?”

您不也正拐弯抹角吗?

仪贞不打算见缝插针地和他顶嘴,而是敬佩难抑:从起初乍然用香后自觉不适、到心生疑窦冷她两日、再来猗兰殿时的冷淡、终至此刻的平心静气——皇帝作起戏来,实在很有层次感。

她暗自赞许不已,一时居然忘了再接招,走了一会儿神,方听见皇帝带着笑问:“想什么呢,这般开心?”

她连忙收敛心思,竭力将堪堪立在皮鼓边缘的关二爷给拗回来。

好容易脱了险,对面澹宁自持的人接着道:“说起来,朕有个好消息还没告诉你。

“谢指挥使找回来了。九死一生,好歹没被敌寇俘虏去,惜乎受了箭伤,元气大伤,不知道要多少光景才养得回来。”

仪贞脸色一白:她的大哥哥已经加了将军名衔,如今以指挥使称呼的,是二哥哥。

他俩出生离得近些,打小一起淘气的机会多,吵嘴告状都不影响感情深厚,谁能料到,而今她竟然连他下落不明的消息都不曾听说过,乍闻就是他身负重伤地找回来了。

心绪百转千回,能出口的不过喃喃一句:“捡回一条命,就算是有后福了…”抬眼睇了睇面前所坐何人,又不忘表表忠心:“只可惜将来无法再报效朝廷了。”

“谢仪贞。”前所未有的冰冷口吻,来自那样一个清艳温存的人,简直有股荒诞的骇人。他几乎从未唤过她的名姓,口口声声的总是那个不乏嘲弄的“皇后”。

“在呢。”她不懂他提起这一茬儿来是图什么,戏不演了吗?

瞧她那双天真懵懂的牛眼睛!他最厌她这一点,傻不愣登地和他拧着来,说她全无心肝真不冤枉——要依附王遥,就好生当她的傀儡皇后,做什么学她那墙头草爹爹,隔三差五又向他投一投诚?

他不想管她死活的。他跟她又没有夫妻之实,将来除了王遥,把她撵回谢家自生自灭,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偏她脑子拎不清,咋咋呼呼地伸脚往浑水里趟,自以为是给他当内应。

要不是王遥正一边追查西北军饷、一边筹兵镇压临淮,喘口气的空当儿还得安排开春的武举、培植新挑的爪牙,早把她揪出来杀鸡儆猴了——杀个皇帝从头再来不容易,杀个皇后泄泄愤也好。

他主动提起谢昀之事,就是希望她认清时局,弃暗投明、弃明投暗都随她的便,反正他这儿容不下左摇右摆的人。

“朕这个人,论迹又论心。”他伸手将鼓一推,满脸倨傲。

本应号令千军万马的温侯关公跌在一起,成了短兵相接的地痞无赖。

仪贞不是真的四六不懂,他这一句,她便明白了:熏香的事,他都知道,可以不怪罪她,但她得有个忠臣的样子。

敢情是招安来了——条件就是她二哥哥。

她不假思索,情真意切地张口就来:“陛下,一片冰心在玉壶。”

嘴上说说不够,一鼓作气,探出手攥住了皇帝搭在桌沿的龙爪。

嘶,她素日吃的什么大补物,这手劲儿哪是结盟,根本是寻仇来了。

皇帝不愿承认自己被一个弱女子捏疼了,干脆抽出手来,转而握住她,为免她生疑,更是特意偏过脸,望着她赏了一个嘉许的笑容。

仪贞心领神会,这笑容名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至此,郎情妾意、以胶投漆,自是越发和合。

夏尽秋至,仿佛一夜醒来,便是白露寒蝉。皇帝偶然受了风,不得已卧床将养了五六日,十分耐不住这嗷糟,三令五申太医署开些见效的良药来,莫拿那吃不死医不活的草根子汤敷衍他。

这一程王遥忙得焦头烂额,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生生将这些时间挤出来,赶到含象殿来侍疾。

皇帝勉强靠在床头,神色很是懊丧:“朕若能快些好起来,掌印肩上的担子总能轻些。”

王遥忙道:“陛下折煞奴才了!奴才为陛下分忧,是责无旁贷,更是十世求来的造化,只盼着您潜心保养,不日圣躬大安,便是百姓的洪福了。”

这样咸嘴淡舌的劝慰,陪在这里多日的仪贞与沐昭昭都说烂了,皇帝显然不耐烦再听,索性将脸偏向床里侧:“朕乏了,掌印歇下吧。”

王遥默不作声地躬了躬腰,却行出去。来探这长命不了的病秧子,已是他近来唯一的宽解。

临淮叛军前些日攻到青州来了。

太快了,百年河山,崩塌得太快了。

连孙锦舟昨儿个都吞吞吐吐地问他,要不要起复段方更。

好哇!痛改前非起复一个死敌,助着他力挽狂澜、得尽民心,自己则被踩到尘埃里去,做那一将功成万骨枯里的白骨。

或者这救命稻草也救不了命,便被无知之众也算作他的党羽,什么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翻来覆去的咒骂之词,无甚新意。

这天下谁掌不是掌,怎么不能依着他来?

他步下丹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却听见皇后在身后唤他:“亚父,亚父!”

王遥舒展开紧锁的眉头,停住了脚步,回身蔼然对着她:“娘娘有什么吩咐?”

仪贞出来得急,分明是背着皇帝的:“亚父,朝中一向可有什么动静?陛下先前答应了我,要接二哥哥回来养伤,眼下何故又不提了?”

第13章 十三

王遥微微笑起来,似是对这桩事早有耳闻:“娘娘且请安心,既然陛下有此一诺,定不肯辜负娘娘的期盼,不外是顾及着令兄伤势,一路上宜缓不宜急吧。”

仪贞将信将疑的,唯能略略颔首而已,片刻又道:“常言说,花无百日红,我心里这点儿焦灼,还望亚父能够体谅——哥哥路上若有什么难处,请替我周全一二。”

王遥应下了,说:“娘娘言重。谢指挥使是大燕的英雄,天下臣民,谁人不敬服他呢?或有用得着奴才的地方,奴才自当尽心竭力。”

他心想,这位皇后娘娘实在天真,以为皇帝是受了熏香影响、暂且肯看在她的面儿上善待谢昀,故而如此火急火燎,到底是不了解李鸿这个人,外物或许能左右他的情志,但绝不会改变他的本性——没有价值的人,是不配得到他的恩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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