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31)
“昨晚太累,回一夜明补觉去了。”
这、这…仪贞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沐昭昭。
沐昭昭不知是被寿太监吓着了还是气着了,竟像没听见皇帝说什么似的。
“啧。”皇帝一见仪贞那副德性就犯头疼,不悦道:“行宫极北有一叠桥,桥那头是一个未经修饰的石洞,朕觉得难得天然,便过去游览了一番,不巧天又落起雨来,桥下涨了水,不宜立即折返,就在石洞里过了一夜。皇后,这个缘故你还满意吗?”
她有什么可不满的呀。仪贞嘀咕一声。
这话王遥必定是不信的。然则他的几乎全部人马都安插在了回皇宫这一路上,与皇帝口中所言恰恰南辕北辙,故而无从考证。
仪贞与沐昭昭都安然无恙,皇帝同她们谈过了正事,便道:“朕回澡雪堂。”
唉,这就走了?仪贞一瞅沐昭昭,又一想所谓“雨霖铃”,简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滋味儿。
大事虽然要紧,但终身大事也属于大事嘛——险些忘了,沐贵妃已经与他互托终身了,还白饶一个自己。
皇帝自有皇帝福咯。
仪贞强求不来,索性"事了拂衣去,起身向沐昭昭道:“提心吊胆了一晚,贵妃也歇下养养精神吧,我就不多扰了。”
沐昭昭依礼送她出琼芳斋。石子小路的缝隙里尚有积水未干,沐昭昭格外熨帖地双手搀扶着仪贞走完这一段,临上软舆前,她忽然用只供一人听见的声音道:“娘娘,用情过深,徒增忧苦耳。”
怎会有如此堪破红尘之语?仪贞眉头不展,直到回了咏絮阁,热水沐浴过,裹上绸衣,陷进熟悉的沉木香床深处,依旧长吁短叹。
过了一两日,听嬷嬷说起,寿太监以及另几个内侍都以冲撞皇后的罪名被处死了。
至于苏婕妤,仪贞确实见过她穿那身湖蓝直裰,垂髻上簪了两支佛手花簪,很有一股书卷气。
皇帝与王遥的这一场交锋,好像就此而止了。
四月二十一,皇城中殿试毕。次日,王遥快马赶来行宫,向皇帝禀告一甲中状元、榜眼、探花各落谁家,二甲、三甲又有若干,各拟授何官职。
皇帝心不在焉听着,末了只说:“既然是掌印亲取的,各自德行学问如何,掌印最清楚不过,必能人尽其才。”
“奴才不敢。”王遥却并不如往常那样极尽谦逊,答过一句后,又说:“还有一封捷报,奴才要恭喜陛下——叛王李校之残军日前已于犊头悉数就擒,因李校本人拒不伏法,将士们只得将他乱刀砍杀。”
他皱起眉,仿佛因为想象起那副场面而感到不适:“终究是龙血帝胤,虽胡言乱语挣扎不止,却不是求饶,据在场的斥候说——
“李校自称乃是受陛下勤王之托,起兵清剿权宦,重振李家江山。”
“呵。”皇帝听到此节,忍不住轻笑出声,并不辩解,而是反问王遥道:“掌印不会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说吧?”
他从禅椅上起身,慢慢踱步下来,走到王遥侧旁:“掌印深受皇考信赖,又因其临终前的一道遗旨,辅佐朕近十年,忠心不二、殚精竭虑,难道朕还有半分猜疑不成?纵然你我之间,或有意见相左之时,那也是咱们自家人的事儿、自家商量着办就是——岂有将外人引来、断自家家务的道理呢?”
他这样语重心长,王遥怎能不动容?不语良久,方才面含愧怍道:“陛下说得极是,奴才糊涂了——皆因前回陛下兴之所至、夜宿石洞,奴才惊悉此事后,夙夜难安,一恐圣躬罹险,山河动荡,二恐有奸人挑唆,离间你我主仆。
“并非奴才贪生怕死,惜命苟活。平生不愿见者,独有陛下冤杀奴才,奴才报恩未果,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帝?”
皇帝唇角微动,温声问:“这岂非朕的过失?”
王遥跪倒下来,抱住皇帝双腿,音辞慷慨,声泪俱下:“苏婕妤女流之辈,蒙受陛下厚恩,奴才不敢自恃忠言逆耳,逼迫陛下割舍所爱,但求陛下珍重自身,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请陛下今日一定要答允奴才。”
说罢,顿首再三。
皇帝一时间很想拉着谢仪贞来好生观摩,什么才叫作情真意切,但目下是不能够了:王遥这是要软禁他。
他微微抬首,朝殿中依序侍立的内侍瞥去,他们个个泥胎似的,面目不明,一刀削去,身首异处了,又再捏一个补上。
他想,王遥的底气应当不止于此。
武婕妤怀孕了。
第27章 二十七
“我要见陛下!”仪贞将从玫瑰椅上跳下地来, 怒形于色:“武婕妤是什么金贵人物,咱们都要避忌着她了?”
冯嬷嬷脸色也不甚好看,勉强劝道:“区区武婕妤不值个什么, 但她肚子里怀的可是头一位皇嗣啊!既说怕冲撞, 咱们忍让这一阵子, 也就罢了。”
仪贞听了, 却越发不依不饶了:“她撒娇做痴, 陛下由着她;她蹬鼻子上脸要禁足我, 陛下也由着她吗?”
一腔子酸楚翻涌而上, 也不顾忌还当着传旨太监的面儿了:“总归是那寿太监老不死的,自己活腻歪了要对贵妃动手, 害得陛下倒疑我存心、没护着他的心肝肉儿, 这会儿借着由头发落我呢!我爹爹在边塞铁马金戈,好不威风,哪知道他女儿在这里受小妇欺辱!”
末尾一句未免惊心, 冯嬷嬷忙对那太监使了个眼色,待他离去了, 咏絮阁的众人方才一齐拥上来, 七嘴八舌地安抚仪贞。
此刻也不讲大道理了,权当待孩子似的,一味哄着顺着。哄得仪贞泪眼含怒,贝齿衔恨,错牙盘算了一阵, 拉住冯嬷嬷垂下的手道:“好嬷嬷,你素日里照拂过多少小的, 而今总该有一两个不曾昧了良心的吧?务必想辙替我探探风向,陛下是拗不过武氏的歪缠呢?还是实心实意要罚我呢?”
冯嬷嬷多少算看着她长大的, 被她这么摇着胳膊央告,哪里说得出不依的话来,连声答应着,要与其他三位老姊妹一道去寻门路。
临出门,仪贞尚唤住她,满眼殷切道:“我留在这儿,和坐牢也没什么两样——嬷嬷们千万早去早回,果真打听不出结果,也就不强求了,回来陪陪我吧!”
冯嬷嬷只“唉”了一声,竟再无别话可说。
仪贞挥挥手,让屋中宫人都下去,慧慧和珊珊对视一眼,拖沓着不肯挪步。
“你们也去吧。”仪贞说,没有必要在这时候点眼。
冷不丁的被禁了足,失魂落魄的模样不愿被底下人瞧见,原是常情。
仪贞迟迟地走到内间,靠在窗边孤坐着。连哭带闹过一通,脸上却并未留下泪痕。
这一天终于来了。
皇帝“失踪”归来的当日,慧慧便私底下告诉她,内起居注上,有了武婕妤的进幸记载。
迄今已满两月,该诊出身孕了。
有了继任者,皇帝的位置还稳当吗?
今日遭遇,便是王遥的无声答案了。仪贞不认为禁足令是皇帝下的,说不通。
只有李鸿自己一个人清楚,她这个皇后,对他并没有非分之想。
王遥是怕她做什么——争风吃醋要害这个孩子?抑或爱屋及乌要护这个孩子?
甚至于,真有这么一个孩子吗?
这念头太吊诡,仪贞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皇帝声东击西避开王遥耳目的那回,究竟去见了什么人?
来不及找到问出口的机会。死了几个太监后,埋在周遭的钉子仿佛更多了起来。
不知澡雪堂现下是何种情形。
向晚时分,四位嬷嬷回来了。冯嬷嬷叹着气说:“这年月,真应了那句话,人情似纸张张薄。那些利尽则散的虽开了口,但也不必太抱指望了,仅剩下奴婢的干女儿,应承了要尽一份力,姑且可以静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