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40)
皇帝撩起眼皮,问:“你这是把朕当三岁小儿了?”
哪个三岁小儿有这等脾气啊?
仪贞敢怒不敢言,装傻充愣起来:“啊?陛下这是怎么说起的?岂敢岂敢。”
皇帝自己心里也有数,这火撒得师出无名,不该叫雷霆之威,而叫胡搅蛮缠。
都怪谢仪贞,他这是近墨者黑了。
他那双凤目里,瞳仁儿阴沉沉的,紧攫着眼前人。她挽起了髻子、略扫了眉,不点而红的嘴唇轻抿着,低首时耳上坠着的两颗玛瑙微微摇曳。不是早起不梳头时的那副懵懂相了,正有模有样地做一个大人。
是他的妇……
疯了!李鸿重重地将瓷匙掷进碗里,白纷纷的豆腐脑不负所望地溅在仪贞袖口上。
仪贞连顿儿都没打一个,当即跪倒在地,泥首道:“陛下恕罪!”
“哦?”皇帝也不客气:“什么罪,你自己招来。”
何患无辞的欲加之罪。仪贞暗暗错牙,相当不驯地悄剜了他一眼,随即愣住了。
他脸上的神情不似作伪,不过仪贞很难分辨其中究竟包含着些什么:愤恨?幽闷?哀怨?都不甚贴切。
她的心不由得直直往下沉:难道说,是因母亲进宫而起?
想也知道,眼下前朝的局势并未十分明朗。若是因为大将军夫人入宫一回,惹得心思深重之人揣摩起了圣意,那的确是举足左右,便有轻重。
皇帝起初就料到这一点了吗?是谁的小心思触怒了他吗?
仪贞张了张口,决定以直相待:“是…我的私心,令陛下犯难了吗?”
是。谢仪贞猜不到的,无关朝局,是他没缘法的不情愿作祟。
他当然不承认,如鲠在喉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他站起来,摆足了冷硬的气势:“你昨儿让孙锦舟捎话,说备好了酒膳等朕——为什么食言?”
第34章 三十四
皇帝真正计较的并不是这个。究竟是什么, 他自己还说不明白,姑且拿个由头充数吧,至少让她知道, 他不是好糊弄的。
仪贞一听, 顿时生出几分惭愧来——昨日去问候皇帝, 确实是句客套话, 她只当他必然不肯来的。后来兼因自己伤心, 只想窝进床里哭一回, 更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如今想来, 莫如两个想爹娘的人凑到一块儿,惺惺惜惺惺, 兴许就不那么难过了。
她自知理亏, 干脆抱住他的腿,仰着头软声道:“我知错了。”
皇帝不意她认得这么痛快、这么…诚意十足,突然间张口结舌起来, 想要拔出两条腿吧,又怕姿态狼狈;不动如山吧, 心里又慌个不住。
仪贞自己也是犯了糊涂。这是她打小淘气时屡试不爽的招数, 腿一抱、娇一撒,对爹爹对大哥哥都管用,偶然用在二哥哥身上嘛,那他铁定要代妹受过了。
哪曾想如今,她脑子一抽, 施展到皇帝跟前了。
细一咂摸,倒不全是脑子抽了。磕头认罪的话, 太生分太事态严重,她不想这么待皇帝——究其根本则是不想脑门儿遭罪。
赶紧亡羊补牢地撒开手, 讪笑着说:“真对不住,把豆腐脑也蹭给陛下了。”
皇帝抿紧了唇,半晌才挤出来两个字:“换了。”
哪还消他老人家开口,仪贞早起身逃到了门边,一叠声地支使宫人取更换的衣裳来,顺势就伫立在那儿,摆出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样来。
太丢脸了。她一只手笼在袖中,攥紧了帕子,很想扬起来扇扇风,降一降从脸蔓延到颈根儿的滚烫温度,但碍于大庭广众之下,这动作有点轻佻,只得按捺住了。
这时候知道轻佻了!她暗地里数落着自己,刚才那一出又叫人怎么看?归咎于她这个人还罢了,要是因此对她们谢家的家教有什么误会,那她的罪过就大了!
甘棠她们很快就捧了衣裳来,仪贞先拭干净了自己袖口,接过皇帝的那一套,视死如归般地回到皇帝跟前。
皇帝对她伺候人的本事不抱指望,自己动手脱了身上清水蓝薄罗衫。
仪贞努力忽视掉那两条被自己以下犯上过的长腿,两手提起驼色葛纱衣的领口,轻柔地展开来,上前替皇帝披好。
皇帝自个儿把胳膊穿进袖子里,冷眼看着她舍本逐末,一心一意地捋着衣襟、理着系带,嘴里又见缝插针地阿谀奉承起来:“这本色的葛纱倒比染过的更雅致些,这节令下穿着又清凉,所谓天然去雕饰,逸兴横素襟嘛。陛下节用裕民,真是社稷之福…”
她当谁没有念过李青莲的诗吗,敢在他面前掐头去尾了。拉拉杂杂地扯了一大篇,皇帝丝毫不领情,一语道破:“谢仪贞,你也会害臊?”
单是因为男女有别,还是说,也因为抱的是他。
仪贞秀长的眉立了起来:这叫什么话!
不管他盛怒不盛怒了,她得把道理给他掰扯清楚:“陛下,我读先贤著作,告子说,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孟子回答他——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
“我却以为,搏而跃之,无非过眼下之颡;激而行之,也仅仅在眼下之山,东流西流,又何曾移转呢?
“孟子持‘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之说,等到了曾子,讲的是‘明明德’、‘格物致知’,再到子思,就只讲‘中庸’了。我姑妄揣测,圣人终究也赞同纵使有教无类,然性有善恶吧。”
她侃侃而谈,皇帝只冷笑了一声:“掉这么多书袋,你不就是想说,谢家的教养是好的,唯独你本性难改,偶尔出一回丑罢了?”
仪贞郑重点头:“陛下圣明。”
她还敢点头!皇帝越发觉得寒心:“谢仪贞,你还记得…记得自己已经进宫来了吗?”
“当然记得。”仪贞指天誓日起来:“陛下放心,绝没有下回的,我会时时谨记着,不给陛下丢人。”
好,好一个没有下回。自己是不是该褒奖褒奖她啊?皇帝简直都要怀疑她是存心的了,这种人不知悔改,只有上刑才能逼出供词来。
那自己又成个什么了呢?给下大狱的囚犯用刑,是指望他认罪伏法;给她用刑,是指望她吐出什么象牙?
皇帝觉得这行径太悲哀了,自己还没有沦落到那等田地。
不如老老实实地承认:她心里就只有谢家。
他连腰间的荷包也不要她戴了,一言不发地拔腿就走。
“唉…”仪贞扑了个空,悻悻将荷包搁回去,自己追了两步,眼看着皇帝的背影一闪而过,连蹲礼相送也省了。
是天热的缘故吗,怎么这样不耐烦?
她迟疑着回到屋中,一面胡乱琢磨,一面捏了片儿骨牌减煠来吃——怪不得皇帝一口都不肯尝,她也觉得这东西仿佛不如从前香甜了。
午后和甘棠、蒲桃一起做针线,听见说珊珊回来了。
仪贞高兴起来,搁下活计,朝她招招手:“这一路可辛苦啦,快坐着歇歇,吃果子!”
蒲桃起身替她倒了盏杨梅渴水,珊珊道过谢,捧在手里尝了一口,眉开眼笑道:“今年听说杨梅收成好,行宫里也送了好几篓来呢。只是这果子清理起来费事儿,两位婕妤不吃,大家便都偷懒了,不想如今回来喝上了现成。”
慧慧在一旁打趣道:“你这现成可不一般,是娘娘特意吩咐给陛下制的。西洋玻璃瓶儿装满了,搁井水里湃着,余下了这点,叫大家同分。”
仪贞但笑不言,只叹慧慧好口才,把一瓶儿渴水吹得天花乱坠的,倒忘了它的功效平平——清热败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