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45)
宫人这才忙不迭地应声却行下去,退走了老远,方才转过了身,从肩背到裙摆全湿透了。
“你体恤人家,人家兴许以为你防着她上进呢。”仪贞还没来得及怜惜一二,皇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语调比这不由分说的骤雨还寒薄三分。
仪贞歪头瞅了瞅他:“原来如此…陛下没看上人姑娘就算了,何苦捉弄她?”
皇帝暗里错牙,开始后悔自己主动搭理了她。
这下好了,刻意捉弄一个卑如蝼蚁的宫人,或者使性掼气往大雨里冲,他总得认一个。
无路可走,唯有修闭口禅一条道。他连眼尾的余光都不愿挨着她,就侧身僵站着。
“陛下往里来些吧,仔细积水浸着鞋子。”她是真不会看眉眼高低,还是说不在乎他痛快不痛快?
也不是。他不愿面对现实罢了:这缺心眼子待谁都先存着一份善,自己这九五之尊,只怕在她眼里并未比旁人高贵多少。
雨点子果然如她所言,渐渐地止住了。但脚下这一小滩积水也确实浸透了他的鞋面,皇帝抹不开面子,故作随意,慢腾腾地往旁边挪了些。
仪贞收了伞,度得他眉眼间的冷意消融了许多,便又献起殷勤来:“我送陛下回含象殿吧,别耽搁久了,误了陛下的正经事儿。”
皇帝“嗯”了一声,二人和好如初,并肩往回走了十来步。
“谢仪贞,”皇帝终究没按捺住,“你为什么不坐秋千?”
他果然不记得了。仪贞觉得这样也好,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那秋千有年头了,多半没有人来修缮加固,我怕跌下来。”
是吗?皇帝总有层疑云蒙在心上,他拨不开。
仪贞将他一路送到含象殿外,听闻下半晌来谒的是大儒陈江陵。老先生昔日为避王遥锋芒,虽已辞去太傅之衔,但于朝廷选贤举能大事上,一向披肝沥胆、不遗余力。
与这样德高望重的前辈晤对,必然是怡性养神、受益良多的。
仪贞没再进前殿,就在侧边甬路上与皇帝分别,目送他离去。
天仍旧是阴沉沉的,乌云层峦叠嶂,想来稍后还会有一场雨。
仪贞加快了脚步,一面走,一面想:像皇帝那样不让人随侍,自在倒是自在了,这会儿一个人返去,怪无聊的。
这念头刚一动,慧慧领着芝芝远远地过来接她了。这两人凑到一块儿倒新鲜,到了跟前,仪贞笑着还没开口,芝芝先一步跪下行了大礼:“皇后娘娘,求您去看看我们娘娘吧!”
第38章 三十八
沐昭昭这主仆俩, 向来看自己跟看傻子一般。仪贞不是感觉不到,但也不大放在心上——自小长在宫里的积古嘛,脾性上跟她这种外来的不一样, 原是常情。
今日不知遇着什么难处, 居然找上她来了, 倒是有点非同寻常的意味。
芝芝一边在前头引路, 一边急急地说起原委:“不知道武婕妤从哪儿抱了一只奶猫养, 早起兴兴头头地带来给咱们娘娘看。那猫儿淘气又不怕生, 才丁点儿大, 一个错眼就不见了踪影,谁能想到它什么时候钻进了小库房, 把…把那‘雨霖铃’给拖雨地里糟践了。”
雨霖铃, 就是一架细绳儿挂着的几个蒲苇球,轻轻摇荡时会沙沙作响,如高卧听雨, 易于入眠。猫见了这个如见至宝,哪有不往上扑的?
芝芝见仪贞脸色微变, 一时也顾不上试探她知晓了几分内情, 半掩半露道:“那东西虽不是罕物,但对我们娘娘来说,因是故人所赠,多少可以寄情,如今好端端给损毁了, 心里头不大受用。”
仪贞在行宫借宿琼芳斋那一晚便隐约猜着几分,如今越发坐实了, 雨霖铃出自姚家二公子之手。
不大受用这措辞明显过轻了,要仅仅是这么着, 芝芝还犯不上来告诉她。
一时进了华萼楼,仪贞心里大致已有了个谱儿,等见着沐昭昭,她却并不像自己料想的那样肝肠寸断。
女官出身的仪礼好,不管什么时候都纹丝不乱,恰好穿着她给送的藕荷色纱,四合如意纹的,做成了件对襟衫儿,益发纤袅。挺直了生宣一样薄的背,端坐在阔大的禅椅里。
见仪贞来了,她稍稍抬头,随即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行礼:“皇后娘娘胜常。”
应对流利,声调却一丝起伏也无。仪贞不觉皱眉,又抬手拉着她起身,一面问芝芝:“武婕妤呢?”
自己带来的猫捅了娄子,连个不是都没赔,贵妃一句话还没发呢,她便唯恐要将猫打死出气,抢搂过她踏了四脚泥的祸害心肝儿,径直跑了。加入小说群8一⑷八1流96三,还有每天更新的H漫画哦
芝芝不阴不阳回了句:“奴婢不知。”
仪贞转向慧慧道:“你替我去请她来,好歹把这地缝子里的茶沫儿、苇叶儿抠出来收拢了。”
“何苦做这徒劳无功的事情?”沐昭昭拦道,又瞧着芝芝,说:“并不是什么要紧的摆设,唐突了武婕妤不算,还惊动皇后娘娘做什么?”
真是当局者迷了。仪贞暗叹:芝芝是懂沐昭昭的,她面上尚自持着,内里只怕失了魂儿——如若不然,怎么还会由自己拉着手不松开?
教她如何开解呢?人死如灯灭,尸骨无存,徒留这一样旧物,原是活人的念想。偏又被个不通四六的猫儿给拆了个稀碎,恨无处恨,怨无处怨。
想着想着,她自己差点落了泪。仪贞是容易感同身受的人,不消沐昭昭开口,她已经决心要为她重新寻一个寄托来,至少,他们不能遗忘了他。
沐昭昭迎着仪贞那澄明的眼眸,只是木木的:爹娘疼着、捧着长大的孩子,都像她这般天真吗?
她眼里的人间悲欢都是磊落的:沐昭昭对姚洵矢志不渝,李鸿对沐昭昭一往情深——纵有遗憾,也遗憾得完满。
可是,沐昭昭从未对姚洵动心过啊。
谁都没有问过司寝女官的心意。李鸿将她当作一样赏赐许诺出去,就跟许诺过姚家父子的拜将封侯别无二般。
然而姚洵没能等到李鸿践诺。他走进了那场大雨里,走进了他永夜般的十九岁末尾。
那架雨霖铃,是那个少年郎一厢情愿的示好。
她则成了沐贵妃,成了这朱红宫墙里,香火供奉的神主。
皇后的误解她从未出言分辩过,因为她恨那个人。
而一切的家国大义都教导她,不可以恨一位天纵英才的君王,不可以恨他顺天承运的光复大业。
“天儿不早了。”沐昭昭听见自己口中的逐客令:“平白耽搁娘娘这么久…”
婉转恭顺的姿态没能摆足,一股腥甜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口中喷涌而出,沐昭昭犹无知无觉安然坐着,耳中依稀听得芝芝尖声叫了起来。
仪贞霍然起身,一力把行将厥倒的人揽在怀里,引着手帕托住她的下颌,连声道:“去传太医!去请陛下!”
皇帝和陈老先生谈了一下午,意犹未尽,后来听见老师已然嗓音微嘶,方堪堪止住。又命传了膳,师生二人同用一回,再着人好生送了陈老先生离去。
皇帝自己信步走到含象殿外,放眼望着暮霭沉沉的低矮天穹,出了一会儿神,回首就见沐昭昭身边的大宫女正满脸惶惶地向他这儿奔来。
他心里顿时一沉,甚至听不真切她跪到跟前究竟在说些什么,脚下已经兀自往华萼楼转去了。
太医也来了,跟他前后脚的工夫,此时连忙退避开一步,行下礼去。
皇帝步履不停,跨过门槛儿朝屋中走,神思却像被绊倒了似的,坠着他两条腿,迟迟不能归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