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47)
仪贞听得云里雾里,可这话中之意,没法儿掰得更细了,囫囵点点头:“容我再钻研钻研。”
皇帝没指望她能醍醐灌顶。口若悬河地扯了一大篇,遮遮掩掩的不过“留下来”三个字。不能说,说了就是打草惊蛇。
他看着她将胳膊撑在榻几上,咬着唇儿冥思苦想,不由得冁然而笑。拾起一旁的玉笛,抵在嘴边,缓缓吹起来。
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原来不是曲谱有错漏,是她的造诣远远不够。
这静谧的夏日,暗暗浮动着一股令人慌乱的微黏热气,仪贞不动声色地展开手帕,悄然挡住了脸,将其归结为自己相形见绌下的一种羞赧。
“陛下,”她瓮声瓮气地说,“我不想学笛子了。”
这话按说正合他意,但皇帝居然觉出几分怅惘:“半途而废,是君子所为吗?”
“我本来也不敢以君子自居啊。”仪贞坐直了身子,摒去那股异样的滋味儿,正色问起姚家福地选好了不曾。
皇帝说:“论风水吉壤,普天之下无出皇陵其右者。朕已下了敕令,将衣冠冢立在皇考永陵的神功圣德碑亭内,供后世瞻仰。”
仪贞点了点头:“这是该当的。”
她问心无愧,故而能够这样举重若轻地盖棺定论,可朝堂里头,那些分党分派的大人们不是啊!一句陪葬皇陵,简直掀起了一场滔天巨浪。
即便皇帝不诉苦,她靠猜也猜得到,他在其中斡旋、补缀、弹压、招抚,可谓费尽心血,哪怕有一丝疏忽,也决计挣不出如今这个结局。
因而关切道:“这消息,贵妃知道吗?”
皇帝摇摇头:“一时差人知会她一声吧。”
“借旁人之口做什么?”仪贞不由得语重心长起来:“陛下,你是良金美玉、昂昂之鹤,唯独口舌上欠缺了些,逢着紧要关头,实在吃亏得很哪!”
纵然她一派忠臣直谏的作派,皇帝也好比东风吹马耳,过而不闻——他口舌上有欠缺么。
“像那姚家二公子,我小时候也见过一回。”仪贞顺着她的心得继续往下说:“论模样嘛,也不见得比其他几家的儿郎出挑多少,不过天生爱笑,长辈们都喜欢得了不得。三岁看八十,想来确实胜在性情…”
她后知后觉,总算知道这话不大妥了,似乎有含沙射影之嫌。
硬着头皮一瞥,对面艳若桃李的人果然正冷若冰霜地睨着她。
“不是…”仪贞心里头可冤屈了:“我寻思着吧,真心对一个人好,排忧解难和嘘寒问暖都很珍贵啊!既然做了这么多,偏藏着掖着,难不成是要等那人自己随缘觉察吗?这可不算高明。”
是吗?皇帝忽然决定暂且将错就错,探一探她对男女之事究竟是怎么个想头。
“那依你看来,怎么着才最能打动人心呢?”
仪贞闻言不禁蹙眉,好生思索了一阵子,才笑道:“这冷不丁的一问,还真把我问住了。家常过日子的话,哪怕摘星星摘月亮呢,也只能显那么三两回的身手,又不是后羿。左不过是天凉了给加件衣,天热了给扇扇风;欢喜时能一道笑,伤心时能一道哭;得闲便赏花赏月,不得闲便男耕女织…末了这句陛下不适用,意思到了就行。”
相濡以沫,细水长流。皇帝觉得,样样都不难,可在她那里,又样样都难。
他冥思苦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了一件可以令她欢喜的事儿:“月前骠骑将军上书给朕,请求回都中料理婚事,算算日子,快到了。”
“真的!”仪贞眉开眼笑一瞬,转而又发起愁来,谄笑着跟皇帝打起了商量:“陛下,念在我出谋划策的份儿上,能不能赏我个恩典啊?”
出谋划策?她可真有脸说。皇帝不露声色,只道:“且说来听听。”
“二哥哥的婚事,不知陛下是怎么个决断?”仪贞道:“先前陛下说的坤为乾之至、顺势应时、迷途知返,我很是受教。谢家若再与宗室结亲,算不算遵循正道,温顺养德呢?”
她居然参悟出来这个。皇帝一时语结:真是小看她的胸襟了,怀揣的是偌大一个社稷江山,什么情啊爱啊的,犄角旮旯里缩着吧!
“谢昀的婚事,与朕何干?”他没好气道:“王遥有误人终身来弄权欺世的癖好,朕可没有。”
“陛下仁德!”怎么还急眼了?仪贞想,诚心让贤的时候,你又不理会。
如今…她悄悄瞅了一眼近旁搁着的凤印宝盒,好歹容她把这块儿美玉捂热乎吧!
皇帝亦觉得自己气咻咻的样子,未免颇失风度。
希图着这个榆木脑袋开窍,可真比登天还难啊。什么时候谢仪贞能爱他到死去活来,他则全然不为所动,叫她见识见识什么是铁石心肠——那才能略消他心头这口毒血。
第40章 四十
按着祖辈儿的规矩, 外臣进宫谒见,是仅对于皇帝而言的,述职也罢, 单单问安也罢, 总之跟后宫女眷们没什么干系。
皇帝体谅仪贞的心思, 谢昀回到京中、请旨觐见的时候, 便知会了她一声, 让她次日亦到含象殿来, 兄妹两个见一见面。
所以当皇后还是有这点好处的。别的妃嫔若是随意往含象殿这等地方溜达, 可就没这么名正言顺了。
仪贞天蒙蒙亮就起了床,穿上件水红亮纱对襟衫儿, 蜜合色挑线缕金裙, 这回把皇帝赏的那几样首饰全给戴上——为了插那凤凰莲花纹两股钗,还特意梳了个雍容华贵的牡丹髻,整个人都高挑了好几寸, 不由自主便步态娴雅起来,款款朝含象殿走去。
含象殿里, 皇帝跟这谢二实在没什么可说。论公, 他身上骠骑将军的衔儿都不是皇帝给封的,从来又谈不上如何效忠自己,没把他一革到底,已经是皇帝宽宏大量了。
论私,那这人更可厌。
谢昀跟谢仪贞模样居然有六七分相似, 年纪又挨得近,只怕对外说是龙凤胎也有人信。
怪不得谢仪贞成日家嘴里心里念的都是她二哥哥。
皇帝倒不是小心眼儿, 二舅子的醋也吃。只不过谢昀在军营里操练多年,体格儿轮廓原本都很硬朗锋锐, 偏偏一支冷箭伤了肺腑,至今也没能恢复如初,看起来病恹恹的。
皇帝不待见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上老是这副德性。
二人泛泛谈了几句兵防的话,终于捱到仪贞来了。
“陛下胜常。”仪贞进了殿中,仪态万方地行了个礼。
她心里且有一杆秤,明白这回是皇帝额外开恩,兄妹叙旧大可以往后稍稍,先要把这位主儿的感受照顾周到,好叫他老人家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他们谢家老的小的都把他挂在心尖尖儿上呢。
故此错过了谢昀那一瞬间的神色万变,两人好歹没能掐起来。
谢昀起初没把这云鬓红妆的女子和自己那黄毛妹妹联系到一块儿,侧首避开眼时,心里不免鄙夷:这含象殿索性改名叫娘娘庙得了,谁都能来拜一拜。
直到在他眼里跟碧霞元君大差不差的皇帝开口道:“不必多礼。细论起来原是自家人,没那些个避讳。”
谢昀这才愕然瞠目:这竟然是谢蒙蒙。
所以说人心天生就是偏着长的呢,一样是按规矩行礼道胜常,放在别人身上就是妖妖调调、昏君奸妃,放在自己妹妹身上,那就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他收敛了表情,泰然自若地向仪贞行礼:“微臣谢昀,见过皇后娘娘。”
没给仪贞叫免的机会。那小皇帝的话听听得了,真不知分寸地称起自家人来,转头不晓得怎么收拾你呢。
皇帝也清楚,人家至亲骨肉的说两句话,自己在跟前杵着总不大自在。便挥了挥手,说:“朕还有大臣要见,皇后且同骠骑将军上无为轩坐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