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5)

作者:青城山黛玛 阅读记录

她有心四两拨千斤,赵太后便唯有淡然笑笑,感慨道:“你这个孩子…如今你我彼此尚能做个伴儿,不知将来……”

将来怎样?她不再赘言,分明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然则仪贞心里对这措辞很是不以为然,索性又摆出了惯常那副扶不起来的嘴脸,讷讷地低下头去,无言以对了。

赵太后最终没有采纳她的意见,腾出屋子,让大伙儿放开了找什么“人马转轮”。嬷嬷如常在床前安了一张条案,捧上参芪姜枣粥并许多精致小菜,同仪贞一道儿伺候着赵太后进早膳。

赵太后神情恹恹的,勉强吃了两口粥,便抬手推开了嬷嬷端着的碗,亦不要仪贞呈来的小菜,偏过脸去,长吁短叹道:“成日家这么躺着,哪吃得下去。”

说罢也不听谁劝解,摆摆手道:“把桌子抬走吧,你们也都下去。”

仪贞向嬷嬷瞥了一眼,嬷嬷也是神色不明,一时无法,只得先告退出来。

步履迟迟地踏出宫门,又遇上王遥匆匆走来,仪贞在原地站住了,唤他一声:“掌印胜常。”

王遥迤迤向她一礼:“娘娘辛劳,不知太后今日可有起色?”

仪贞便道:“母后春秋鼎盛,不过偶有小恙,过两日便能大安了。”

王遥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却又说:“病中的人思虑重,依奴才瞧,娘娘是惦记着陛下呢。”

他话说到了这份儿上,仪贞咬了咬唇,改了称呼:“亚父的意思,我何尝不明白?只是我在陛下跟前…你也是看得真真儿的,眼下连海口都夸不出,唯有尽心竭力试试罢了。”

王遥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温声道:“娘娘这话未免太妄自菲薄了,到底是为情所困,当局者迷么——咱们这些伺候的人可看得出,陛下心里是有娘娘的。”

仪贞听了,自嘲一笑:“那么,就承掌印的吉言吧。”

王遥躬身说“不敢”,复又退后两步,恭送她离开。

仪贞挺直了脊背,脚下纹丝不乱,不徐不疾地走出了他的视线。她并不以为王遥会在身后打量她,这么些年,她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哪里逃得过他的眼睛?

那么李鸿呢?他在挣脱王遥的掌控吗?或者说,王遥会这样怀疑吗?

她没有回猗兰殿,径直往皇帝日常起居的含象殿走去。

才走到殿外玉阶,忽然瞧见一名粉衣宫人捧着东西,袅袅婷婷地向她们走来。

能在此处这般行走的女子,再没有旁人,必然是皇帝潜龙时便伺候左右的司寝女官沐氏。

“皇后娘娘胜常。”沐氏朝她见了一礼,姿态谦柔且赏心悦目。

仪贞点头让她起来,问:“陛下进膳了没有?”

“才刚敬上了。”沐氏曼声答道,又问:“奴婢为娘娘通传?”

仪贞说:“不必。我在这儿候着便是。”她心里揣了事儿,坠得沉甸甸的,连填肚子也忘记了,皇帝这儿却八风不动,越发衬得她欠考虑。内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侧身立到一边去,打算等殿里撤下膳桌后,再上前求见。

沐氏也无意勉强她,又蹲了蹲礼,便转身要进去。

“昭昭,”偏巧此时殿内响起一道男声,熟稔地唤着女官的闺名,“谁在外头?”

仪贞略一踟蹰,而后别无选择地扬声回道:“禀陛下,是妾求见。”

话音刚落,面前的和合窗被支了起来,丰神雅淡的青年立在明晦之间,唇角含春,眉眼多情。

“皇后来得好早。”那一抹风流的唇随意勾起打趣的弧度,漫不经心道:“一道进来吧。”

仪贞应了一声,垂下眼皮转开了头,沐昭昭则退让到一旁,请她先跨进殿内。

殿中内侍分列两旁,膳桌子碗箸都已摆好了,仪贞立在地心,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下礼去。

皇帝不比她这么恪守仪礼,走到桌前随意一坐,便对内侍们挥挥手,让众人退下了。

仪贞的余光扫了沐昭昭一眼,决定一马当先,抢上前去为皇帝布菜,过后再提起赵太后的病,多少有个铺垫。

“嗯?”皇帝的讶异显而易见:“朕以为皇后还没用过早膳呢。”

第5章 五

仪贞极识抬举,从善如流地便谢了恩,得以坐在皇帝下首搭桌。

沐昭昭见状,走上前来,替他二人布菜。

她对仪贞的戒备心很重,甚至不加遮掩。神情肃穆地立在二人之间,一双妙目专注在手中银头箸上,左右张罗得密不透风。

仪贞觉得这样忙活有些为难了她,有心开口再传一个内侍进来,细想想,又作罢了。

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皇帝,他却像是误会了她的意思,将正要送进口中的如意凉糕转手挟给了她。

仪贞低头,瞪着碟中的点心没法儿吱声。

幸而皇帝并未留意到她的异样,好整以暇地握着银箸,沐昭昭为他挟取什么,他便吃什么,样样浅尝辄止,让人猜不出喜恶。

这可以说是他们二人青梅竹马的默契,也可以说是源于刻在皇室骨子里的教养。

皇帝毕竟是自幼严于律己的人,哪怕而今再高居深拱、纵情音律,放诞不羁的作派之下,犹有惹人窥探的似是而非。

怪道王遥始终提防着他,哪怕先帝崩逝之初,因为留有命他辅佐新君的遗旨,李鸿甚至将他唤为亚父。

仪贞没有别的本领,在以夫为纲上头倒当得起一句率先垂范。

“皇后?”仪贞回过神来,撞进皇帝关切的注视里:“怎么,是不合胃口吗?”

她在他深不见底的温柔目光里战栗,她其实一直都尽可能地避免与他四目相对,总会有个人先移开目光,她不想捕捉到他假意和煦背后的极度憎恶。

她当然明白,他是在任由她觉察。这是更高明一重的折磨,他表现得无可指摘,又昭然若揭。

但她到底已不是那个被诱哄带胁迫的小姑娘了。她可以强作无妨地一笑而过,感激涕零地将碟中点心吃下去,或者——

她睇了他一眼,温驯而清晰地答道:“陛下,我若吃了芝麻,身上要起疹子的。”

他云淡风清地一扬眉:“朕忘了,是朕不好。”

“妾不敢。”仪贞欠了欠身:“多谢陛下赐饭。”

她引着一方丝帕,侧身拭了拭嘴角,又抬起眼来,瞧着亲自收拾膳桌的沐昭昭。

从前仪贞也想过,为何皇帝不正经给青梅一个名分,至少叫她不必再做服侍人的事,而是受人服侍。但随即就明白过来,受了册封进了后宫,无疑就要落入所谓皇后的魔爪之下了,这皇后又对王遥几近马首是瞻。

还是留在他身边最稳妥,外人来烦扰的次数总不会太多,单留他与她朝夕相对,添香添墨都是种情致。

“你先下去吧。”今日真是奇了,皇帝接连误解仪贞的意图,竟开口让沐昭昭回避。

沐昭昭虽心有不甘,但仅是脉脉地望了他一眼,依言却行离去。

皇帝转向仪贞:“皇后要对朕说什么?”

这样郑重其事,仪贞也不敢轻忽,起身再拜,说:“母后近来凤体违和,十分思念陛下,妾有一不情之请,陛下若可拨冗前往探视,母后必将不药而愈。”

“皇后果真纯孝。”皇帝轻笑了一声,口吻里饱含的赞许也因此显得不大真诚。接着他点了点头:“朕会去的。”

仪贞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皇帝虽然令人难以捉摸,但答应了的事,从来没有食言过。

她自觉功德圆满,就想开口告退,皇帝却没放过她:“且再坐坐。”

仪贞本欲推辞,怎奈实在找不出正当的由头——批红权从前由先帝放给司礼监,至今收不回来,皇帝赌气连奏疏都不再看,经筵进讲也由太''祖定下的一日一进改作一旬一进,真真切切是无事可忙。

心血来潮留下了她,他又吩咐人取来一只玉笛,拿在手里把玩一阵,徐徐吹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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