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70)
仪贞也跟着叹了一声:她真不习惯闹别扭、生闷气,索性把旁人都打发了,她好和皇帝开诚布公地谈谈。
皇帝度她这副架势,岂有估量不到的?一言不发地坐下来,擎等着她开口。
“陛下,谢家与俞家的婚事,还能成吗?”
直到这一句,皇帝脸上方才显露出真正的不快来,弧度温柔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微动了动,冷硬道:“朕又不是月老,打不了这个包票。”
“那就是还没个定准了。”仪贞只管听她想听到的:“陛下政务巨万,是没有老为臣子家事操心的道理,只因我在后宫里,与世隔绝,不得不常常来烦扰你——如今既是这么个僵局,不如将亲事抛开,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
“该干什么干什么?”皇帝笑了一声,神情语调里却没有丝毫被逗乐的意思:“怎么个说道?”
仪贞依旧没有绕弯子的打算:“谢昀如今没有实职了,且由着他折腾。那么大将军呢?是走是留,还请陛下吩咐。”
“谢仪贞。”皇帝不回答,反而问她:“为什么每当这种时候,你就不唤他们为父兄了?”
这种时候?仪贞不甚明白他意中所指。唤他们的名字官衔,当然是不愿让皇帝碍于自己的情面,会有为难之处。
可是,这一考量,其实很自作多情吧。眼下她说不出口了。
她沉默下来,皇帝却不依不饶了:“你回护着他们,他们可曾顾及过你?”
“我几时回护他们了?”仪贞嘀咕道:“他们又犯了什么没顾及到我的罪…”
她还跟他犟!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一抬手正想给自己顺顺,不留神带倒了榻几上的瓷碟,只听一阵“叮叮当当”,恰似满地杨花飞不起。
仪贞立时短了气焰,行云流水般就崴身跪了下去,是个请罪的姿态。
好!好!她可真是能屈能伸!皇帝原本想站起来,然而一边是她,一边是那些碎瓷片,根本无处下脚,坐着不动的话,呵斥里的雷霆之势又彰显得不够淋漓尽致,更近于想不通了:“你作什么要跪?”
他介意的是“跪”,仪贞答的却是“什么”:“因为我触怒了你。”
触怒二字算是轻的,往重里说,这叫“指斥乘舆,情理切害”,属于大不敬之一,当斩。
兜兜转转这么久,两个人之间那些东西顷刻又付诸东流了。
皇帝又往榻里坐了些,靠在围子上,傲然睥睨于她:“你怕我?”
他是明知故问。谢仪贞不怕他,但应当会惧怕皇权,而他在她眼里,只不过是附着在皇权上的一粒尘埃,甚或,他根本不在她眼里。
他那种动辄自暴自弃的脾性,因为有皇权加持,轻易就增添了毁天灭地的威力,仪贞尚还没有察觉到灾祸将至,只是看他神色骇人,情不自禁便说了实话:“虽然不怕你,但总该维护你的威仪嘛。”
真心话都吐露出来了,再拧着也没什么意思。仪贞一开始并不是生他的气——他占着正统,爹爹哥哥占着大义,两边都师出有名,独她一个只会胡搅蛮缠,所以两边都绕过了她。
既然这么想她,她还真就坐实了他们的揣度,娘家人一时见不上面,那就先冲着皇帝来吧!
皇帝这会儿也正千头万绪的理不清,脑海里回响着她那句话,眼睛就愣愣地看着她从跪改为坐,就呆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那哭法跟梨花带雨一点儿边都沾不上,完全是小孩儿发泄委屈,又到底不是小孩儿,抽抽搭搭了片刻,又想起手帕来,捂在脸上,这样别人就不会听见、看见了似的。
皇帝被她哭慌了神,哄又不会哄,嗫嚅着喊了几声“蒙蒙“,说:“你仔细脚下。”
那一摊碎瓷片近在咫尺,稍不留神就能扎着她,她又半点不肯理会,皇帝无计可施,只得自己起身去抱她起来,谁知心绪不宁,一迈脚就踩进了碎渣堆里,险些一个踉跄,跌进仪贞怀里。
仪贞这才皱着眉抬起脸来,问他:“你记不记得,传言说俞姐姐病故时,我曾问过你的?”
第59章 五十九
她那时问皇帝, 为何女子永远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皇帝说,太平无虞时被豢养的人,都会在动荡时首先被舍弃, 不独女子。
然则, 她们又何曾选择过是否要被豢养?
这仿佛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那么她索性不依着天公地道来, 她就狐假虎威一把, 只要皇帝肯点头, 旁人再多指摘又如何呢?
她坐在凉嗖嗖的地上, 那个离经叛道的念头凝结得前所未有的鲜明,腔子里一颗心狂跳不已, 头脑却没有热糊涂:“陛下, 我自请做陛下的说客。”
这是第二次了。从进门算起,她的称呼就又是这个。
皇帝自然不肯说些上赶着的话,拧着眉松开她的胳膊, 问:“难道说见面三分情,果然要你们父女见着了, 谢大将军才会听你一言, 没见着时,就当不曾有过这女儿了?”
这话说得就太不客气了,不过因为他是蹲在自己面前的,中伤之意锐减,更接近于替她抱屈一般。
仪贞也不计较这些, 说:“不,我也不敢夸海口, 说我去了,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陛下圣明烛照, 朝中大人们颖悟绝伦,一时都没有两全的法子,可见目下的局面,并非一人的心意能够扭转的。”
还是在替谢家说话。明里是自谦,暗里的意思,则是说眼前这等僵持不下,皇帝与谢恺豫父子都难辞其咎咯?
皇帝又开始不痛快了:他提防谢家,并非是视作外戚来提防,他宁愿他们不是外戚,谢仪贞眼里少了他们,才能多看看自己。
可现在,她哭了。骨肉至亲,于他早已是一句空谈,于她却还是活生生的。
总不能让她的亲人也全数作了古吧?
一丝笑意漫上来,结在唇角时,泛出的却兼有凉和酸——这应当挺符合谢仪贞的口味。
他软了心肠,倒也不抱什么企望,权当让她回娘家坐坐吧:“你想几时出发?”
仪贞一怔,竟没料着他同意得这么轻巧,语结了片刻,把她以为父亲会进宫来见她的话咽下去了,一脸温顺地答道:“听凭陛下安排。”
皇帝本想扶额,碍于自己这个蹲姿不大顺手,叹口气作罢了:“过了中元节再说吧。”
“再说吧”这三个字,若是出自旁人之口,难断是不是搪塞之意,但皇帝不会如此。仪贞破涕为笑,点了点头,仰面看他站起来,正准备开口,就见他身形晃了晃,直向自己倒来——
“啊…”仪贞的后脑勺没磕到地上,被皇帝伸手护住了,她却更担心了,被紧紧压着不便察看,只好两只手在皇帝脸上身上摸索:“怎么回事儿?摔坏没有?碰上瓷片没有?”
“…腿麻了。”皇帝明显不愿多说,要不是她问得急,甚至连这个缘故都不肯说出口。腾出一只手撑地,支身起来,又来拉她。
仪贞深吸了一口气,瞥见他手背上几点血痕——如果没有他垫着,被划伤的就是自己的脑袋了。
“我、我自己能行。”她哪舍得再捏他的手,忙不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上仪容,就要去唤人传太医。
“等太医赶来的工夫,这伤口都长好了。”皇帝拦下她,瞧了瞧自己的手:“又没有碎瓷留在里面,把你这儿的药粉拿来撒一些就是。”
仪贞也探头去看:“先倒些热水来洗洗吧,又是菜又是灰尘的…”
皇帝闻言斜了她一眼:“那是我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