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76)
总而言之,岳白术走了,谢昀跟着兄长念了两年书后也被打发进宗塾了,立语堂就此闲置下来,虽说照旧派人看守打理,但四时的风景变换,究竟少了闲赏者。
如今扫洒门庭拂床几,用来款待贵客,倒不失为差强人意。
一行人走上曲折竹桥,皇帝随口道:“这桥修得有意趣,可惜太短,若是当日将水渠挖宽些,索性修成小湖就更好了。”
他一句话说得舒缓,拢共也不过弹指间的工夫罢了,谢恺豫夫妇连同谢昀听在耳中,心里却是刹那间转了成千上万个念头,只差把这寥寥无几的字眼挨个拆解出横竖撇捺来。
仪贞浑然不觉,掩嘴一笑接了话头:“陛下有所不知,当初隔出这么一道水,可是爹爹的良苦用心,盼着那屋里面读书的人心无旁骛,别被外头的喧闹给扰乱了——要是修成了湖、再放两只小船方便往来,岂不是正合了某些人的意?”
当着旁人,她就不叫“鸿哥哥”了。皇帝一面顺着她语中所指,似笑非笑地暼向谢昀,一面趁着与她牵手的姿势,屈指在她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仪贞顿时觉得痒酥酥的——不单是手,好似遍身都有这股滋味,偏又捉不住个真切的位置,于是她恰望着谢昀的那双笑眼里就漫上了一层不自知的傻呵呵。
谢昀亦噙着笑,暗自勒住了与妹妹斗嘴的那股惯性,心底的窝火劲儿丝毫不露。
谢家父母的事体练达比他更到家些,谨遵皇帝序天伦之乐事的圣意,又列举了几桩旧年的儿女轶事,顺顺当当地将皇帝迎进了堂中席前。
皇帝对仪贞幼年事的兴致不似作伪,极富耐心地听着谢夫人娓娓道来,随即投桃报李地谈起仪贞在宫里的诸般行状,譬如亲手捞虾蟆咕嘟赠与他、勤学苦练吹笛云云,借势撬开了谢大将军的话匣子,不一时,翁媳二人竟然真推杯换盏起来,至于谢昀这辈分最小的,自少不得屡屡陪饮。
仪贞目睹着面前这派几乎称得上宾主尽欢的场面,抬手抚了抚微微发红的面庞:拿她当谈资就当吧,好歹不是全无益处嘛。
原本不乏暖场意味的曲乐这下成了锦上添花,热闹得仪贞不得不俯身凑到皇帝耳边,以免他听不清自己说话:“鸿哥哥,我到外面散散酒去。”
皇帝被她这一声勾得酒酣耳热,情不自禁道:“我也一块儿去。”
话说到一半的谢大将军顿住了,一旁的谢夫人见状,知晓二人是觉得乏了,便含笑请二人至后院休憩。
仪贞那小院儿不比立语堂,不拘派哪些人来看守着,隔三差五扫扫灰、掸掸尘就是。当初奉召进宫不能带奴婢,后来大婚时同样没有陪嫁一说,和她一起长大的四五个鬟儿都留下了:谢夫人发过话,屋里的桌椅瓶炉、幔帐枕衾,院里的花木犬鸟、滑梯秋千……林林总总,还依姑娘从前的规矩,遵着时令,该怎么料理就怎么料理。
是以今时今日踏进来,有一种恍惚之感,不像经年重游,像朝辞暮归。
唯一一点变迁,是旧时最要好的新燕挽了妇人发式,被家下人依着夫姓唤一声佟姐姐。
无需赘言,昔日小姊妹不过相视一笑,还照着惯熟的章程,开了卧房,添了熏香,爹娘哥哥在门前就止了步,嘱咐新燕诸人几句,率先散了。留下的则理好床铺、移来对枕,待仪贞二人坐下,又放下幔帐,静默地福一福,无声地鱼贯而出。
唯恐惊扰了好梦似的体贴,只差一只温柔的手,轻拍着她入睡——母亲当年常这样做过,在她真病了难受、或者装病耍赖的时候。
外面大抵下着雨,连绵不绝,害得人心志不坚,不想上进,只想窝在自己的天地里偷得半日闲。
这雨下了多年,独属于她的这方天地猝然变小了,还多了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人。
乍起的欣喜冲刷淡了困倦,她没头没尾地从背后抱住李鸿,蓬蓬酒气香气笼罩住的脸颊耳朵贴在他滑凉的后襟上,荡开一层惬意,她忘记了自己为何特意来房里小憩,仿佛是要给谁与谁留出说掏心窝子话的机会,兴许是给她和李鸿吧!
而此刻言语多此一举,彼此相对的眼眸里沐浴着彼此,漫漫的水波,依稀漾来李鸿试探的询问:“蒙蒙,你如今嫌热吗?”
第64章 六十四
热吗?席上喝的酒后劲不小, 此刻被屋中香气一催,渐次袭上脸颊来,差不离可以烹雪煎茶了。
然而, 她隐约能猜得李鸿这一问, 究竟是何意。
如果真如她所想, 那么她便是不嫌热的。
仪贞思定, 摇了摇头, 而后倾身过去, 笑眯眯地香在他的下颌上。
像是旱鸭子头一遭坐船, 脚总觉得踩不到实地,提心吊胆地绷紧了两腿, 企图摸索出流水的节律, 才好不为他出其不意的攻袭惊慌失措。
但是江南春未老,满湖涟漪不可捉摸,何谈有迹可循?好在与美同舟、浮泛江海, 终归是桩畅意事,并不因腰酸背痛而略减。
雨住了, 两岸花红揭了轻纱, 愈发鲜妍淋漓,芬馥一缕一缕绣在细垂的罗帐里,因为携了水汽,染就一种退红颜色。
仪贞吮了吮唇,馋起了席间没尝够的玫瑰露酒, 未能遂愿,只李鸿又低头过来, 冶艳柔润的唇贴住她的,权作慰藉。
两个人搂得这样紧, 俱是一片赤忱,火热的鼻息你来我往,先前的些许醉意凝成了薄汗,把她跟他黏住了,彻底分不出彼此。
仪贞慢半拍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热烘烘的感觉依旧不变,甚至近乎秋燥——可是这燥意半点儿也不恼人,反而叫她心里按捺不住地窃喜。
她也不知道自己喜的是什么,说实在的,方才那一顿折腾,她还没咂摸出有趣在哪里。
因想起什么,她仰头,仔细打量了下跟自个儿鼻尖碰着鼻尖的俏脸,羞答答问道:“你…疼吗?”
李鸿没听明白,居然放任脸上流露出一瞬空白的表情。
“瞧。”仪贞不得不费力地把一只手抬到他眼皮底下:“有几下我有点儿难受,把你背上抓破皮儿了。”
皇帝闭了闭眼,仿佛在隐忍些什么,片刻,大概是决定无需再忍,他将不懂欲语还休为何物的谢蒙蒙按在软枕上,立誓策马扬鞭、更进一步。
船又开动了,这一回不再游江南,多半是奔着剿水匪去的。气势汹汹的长棹入水,端的划出了浪急风高,仪贞哪禁得起这番架势,见势不妙便抱着敌军的胳膊求扰,卖乖讨好的话横竖是轻车熟路——
时断时续地说了一阵,忽然莫名害臊地哑了声儿,平日里不假思索的词糊住了嘴,她居然说不出口了。
“怎么停了?”对方扬眉吐气一般,俯身来拨开她的唇,示意她接着乖嘴蜜舌。
蜜不蜜的,他不是正亲自验明吗?仪贞咬不着他,认真着了急,气咻咻的,简直喘不过来。
两汪泪将流未流地摇摇欲坠在她眼角,她憋屈得不知如何是好,胡乱抓住他的手,摁在胸前让他听自己毫无章法的心跳:“我、我可能要死了…”
李鸿深深地叹了好长一口气,旋即整张脸都狠命地埋在她滚烫的心口上,嗓音发着抖,谁也听不真他在说什么:“我才是,真的要死了。”
日渐西沉的时候,布散人间的余晖可算救活了并肩长眠的两个人。仪贞撑起身,意图越过睡在外侧的李鸿去挑开帐子,因为四肢发软,没够着。
李鸿勉为其难地转了转身子,替她效劳了一回,胳膊还没收回来,就又被她前后摇了几摇:“快起来,该走了!”
“走哪儿去?”李鸿挣开她的手,反客为主地连胳膊带人一道搂进自己怀里,歪头蹭了两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