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97)
随侍的宫人不敢装傻充愣,纷纷跪了下来,齐光公主自己都没料到仪贞会来这一出四两拨千斤,笑靥一时也凝固了。
“屋子本就小巧, 堵着这么些人越拥挤了。”仪贞摆摆手:“都退下吧。”一边拉了公主坐下。
公主不肯真坐,待宫人们一走, 竟然屈膝下去,也是个要请罪的模样。
“唉。”仪贞一力拦住了她, 叹口气,说:“你何苦。”
这话仿佛大有深意,指的不止是她方才这一举动。
公主无法掉以轻心,片刻,同样轻叹一声,说:“这些宫人或许拙笨,但能够跟着我这么些年,就是最难得的了。”
她的言语里不含怨怼,仪贞却听出了几许酸楚:“这些年,你过得不易。”
“怎会?”公主突然打断了她,仍旧笑盈盈的:“若我都觉得不易,天底下就找不出几人不艰辛了。”归根究底,她从未付出什么,也从未失去什么。
如果失去掌上明珠的身份不算的话。
年幼的时候,身量小,高高地举首眺望,也望不到太远,拿到她眼前的,就是全部了。
王遥罪该万死,父皇更未必爱她逾命。小时候琳琅满目的天地一夜倾塌,感到可惜,总是人之常情。
她并无野心妄念,赫赫扬扬的兄嫂遗忘了她,她想方设法借几缕余光来,趁着年华尚好,做个长久打算。
她所言不假,今时今日还在她跟前当差的,生死荣辱系于她身,她要搏出路,她们敢不孤注一掷?
不知嫂嫂是否知晓那人是谁,左右她是不会出卖盟友的。猗兰殿的宫人简直难计其数,一个个地盘查,兴许到自己出阁那日都盘查不完。
她分明可以与自己直说。这话实在可耻,仪贞也就无益宣之于口:一个失了双亲的小女孩儿,路数不正的依傍亦倒台了,教她如何去同与萍水相逢无异的嫂嫂开口求终身?
徐徐图之是唯有之策。图到今日,即便远算不得无话不说,好歹有几分交情,她才好前来探一探口风。
岂料这满屋毫厘不改的陈设兜头泼了仪贞一头冷水。她不能断言这是公主的心思,还是宫人们的主张,一时不吐不快,公主对答之间,犹有保留。
那就别再逼迫对方了。无须非得对自己打开心扉,仅凭她俩那浅浅的几分交情吧。
仪贞说罢了,念旧情也好,重规矩也罢,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兹要心里头平顺就好。算是把这一篇彻底揭过了。
因说起谢家的喜宴,仪贞道:“这也是你皇兄的意思,借着昨儿一场热闹,又是御驾在前,都中有名有姓的差不多都来了,你权当认认门道,有什么想头,千万都同我说,咱们过后设宴,或是围猎也可,届时才便于细细考究。”
公主怔住了,过后若再做出害羞的情态,便显得刻意,索性端坐如常,良久,道:“多谢嫂嫂费心如此,我没有旁的奢求,只要那个人忠君不二、竭智尽能就好。”
仪贞忍俊不禁,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是选驸马,又不是选状元呢!竭智尽能,那也须得有智有能才是,难得你愿意开口,我就依这个标准替你参详了。”还得才貌双全,这才是皇后娘娘划的门槛儿。
公主见她眉目明丽,自有一股磊落朗然,不禁跟着扬了扬唇角——相处渐深,她打心底是信得过这位皇嫂的品性的,昭昭如明月,亦从未捐弃她们这些影影绰绰之心。诚如她所言,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唯求心中平顺即可。
她的心结太多,不知要解到何年何月。
仪贞走后,公主吩咐阿鸾:“把屋里的摆件儿都收起来吧,搁旧了可惜。”
阿鸾便是昨日捧氅衣那宫人,一起长大的女孩儿就剩这么一个,公主的筹划不曾瞒着她。
听她如此发话,居然是和皇后交了心的意思,阿鸾便悄声问:“殿下提了杨左参?”
公主摇头说没有。阿鸾不懂了:“九十九步都拜了,哪里就差最后一叩首?”
公主垂眸,唯一肖似兄长的长睫偏巧就是六亲不认的面相,柔稚的面孔沉静如水:“哪里就非杨钧不可。”
难道骑驴找马?阿鸾知道这念头该死,自己偷着琢磨而已:杨大人字行简,公主小名简简,这不是天作之合是什么?二来,昨日谢府宾客盈门,她比自家殿下观察得用心多了,年纪差不多的男子里,就数杨大人俊俏!连陛下待他都分外亲厚些呢。
更不必说,后来公主下楼更衣,与杨大人隔着一片小湖,是远远相望过的。
琢磨都是白琢磨。阿鸾心里有数:公主主意大着呢,不吭不响地走到今天,事情不正正好如她们所愿?自己只管听命行事就稳当了。
她一个人收拣不完那些摆件儿,另招了三四个小的进来搭手,公主见状,想起一事:“昨儿皇嫂提了一句藤萝饼,早起不是新收了紫藤花?做好了你就给猗兰殿送去。”
沉吟一瞬,又添一句:“那边让摆膳时再一道敬上去,别又不趁巧。”
和齐光公主预料的不同,皇帝今日没往猗兰殿来,被政事绊住了。
仪贞劳心劳力半日,下半晌得了空闲,四处闲逛,又碰上了熟人:演皮影戏的燕十二和燕十六。
兄弟俩久不见她,这回便行了个大礼,仪贞笑着让他们快起身,有点故人重逢的新鲜劲儿:燕十二还罢,燕十六长高了一大截,模样也变了许多,要不是跟在哥哥身边,她指定认不出来。
没法子,宫里面的消遣方式太多了,她又刚好是个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更别提对皇帝那股五迷三道的劲儿还没过,确实有好长的光景没传过皮影儿了。
为了鼓舞这受冷遇的二人,仪贞许诺道:“把你们近来的好戏列个单子,我回头选一选,有你们大展身手的机会呢!”
燕十二眉目含笑地应下了,燕十六却是按捺不住激动似地非要多嘴:“可是娘娘,我手脚太长了,再翻跟头就不好看了。”
他连嗓音都变了,兴许不能再唱小童或女子角色。仪贞从前总以为燕十二比她大得多,燕十六则比她小得多,如今对面相逢,才发觉原来大家彼此居然相差无几。
仪贞蓦然就觉得自己心里像早前才走过的那道抄手游廊,风来风往,空空的,而廊外春和景明,分明又满满的。
她鲜有伤春悲秋的时刻,自己一时竟不能察觉,只朝燕十六漫然一笑,信口宽慰说:“不能娱人,自娱也很好啊。你还有那么多本事…”
兄弟二人都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属,对视一眼,燕十二率先开口:“不敢多扰娘娘雅兴,奴才们告退。”
仪贞听了,怔怔地一点头,目送着燕十二扯了燕十六离去,一面想着:白娘娘还是这么一板一眼的。
回过神来,又意识到,燕十二如今也不再适合扮白娘娘了。他的模样虽然没有变,但那种难以言表的意态变了。
抑或,只是她自己变了而已。
这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也不适合再逛下去了。慧慧作主,让人抬了辇来,哄着仪贞返去:“日头都偏西了,回去用了膳早些歇着,没准儿陛下晚间还过来呢。”
仪贞把这话听进去了,传膳时看见齐光公主着人送来的藤萝饼,便说:“这东西搁得住,给陛下留些。”
夜里皇帝果真过来了,只是时辰太晚,值守的宫人都静悄悄地眯瞪着,孙锦舟跟在后头赶忙一压手,不叫她们咋乎起来惊着皇后,当然也有一层私心,心疼着慧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