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夺卿卿(16)

作者:张部尚书 阅读记录

她这架势,想来是不愿快促答他。孟宴宁面露不悦,却还是如她所愿进屋。

“阿娘有心。”他坐在太师椅一侧,神色淡淡,似乎不太习惯管她对他的关心和热络。

阿娘赧然。在孟宴宁的角度,不理解她这做长辈的,在年老后突然的愧悔,不奇怪吧?

她曾一心固宠,对年幼的孟宴宁并不尽心。和离改嫁后,又觉得他被孟舶干替蹴鞠般踢过来,叫她烦恼,除了些体面关怀,平日里只将他丢在角落,不闻不问。

倒是云冉,少时待他不错,也算略略弥补了她这做母亲的,对他的亏欠。

难怪,最近他对云冉的点点滴滴,都那么关切。周从之一死,便谋划着让云冉改嫁了。

阿娘想了想,为难道:“宁哥儿,不是娘想拂你的意,只是这几日翻来覆去地思量,周氏家业颇大,冉冉又没有改嫁的想法,你我何必擅自替她做决定?”

孟宴宁闻言,狭长凤目猝然抬起,“周氏家大业大,但内里却如木中空,全是被虫蠹坏的木糠。”

阿娘惶恐:“这算什么说法?”

他说这句话时,口吻带着丝讽意。想是孟舶干常和衙门打交道,掌握了些内部的消息。

果然,孟宴宁接着道:“有人顺着伯父的案子查去,发现它牵涉一桩走私案……周氏和大伯家往来密切,应当都在走私名册内。眼下大厦虽然未倒,但也有垒卵之患,阿娘怎么能让冉妹妹,沉溺于这样的人家里?”

阿娘顿时坐不住了,恨不能起身徘徊,好清清内心的彷徨不安。

商贾之事,她个妇道人家也不太懂,但周氏若不和官府勾结汲汲营营,怎能成为赦县大户?孟宴宁所说的,未必没道理。

彷徨了阵子,她的心思却又慢慢定下,“若真涉案,娘当然不会让女儿冒险。但官场内本就是一滩浑水,眼下没有事发,未必不是虚晃一枪。你没好好瞧过,从之这孩子,实在亲善有礼,能干事,不虚浮,不仅我瞧着中意,你妹妹也很喜欢。何况她如今,又怀了他的孩子,我实在……”

阿娘说着,不禁揾泪。她也实在,不忍劝云冉。

孟宴宁指甲蓦地刮过茶盏胎面,薄唇扯出一个堪称诡谲的弧度。

是了,孩子,便是云冉三个月内不显怀。但她的确和旁人,有了个孩子。

哪怕千万般想法浮泛心头,他最后还是深沉吸了口气,压抑下去。

“阿娘所虑极是。”他仿佛平静道。

*

云冉自那日偶然收到周从之来信,千里迢迢去寻,却差点落入贼人圈套,整个人便又衰微下来,把自己抛进丧事里,镇日忙个不停。

倘若她没有偶然收到那封信,便觉得自己不至于这般颓唐。可收到了,便如同历经了一场痛彻心扉的大起大落,彻底被人抽走精魂,做什么都没兴致。

她麻木地发帖宴客,请道士做道场,订丧葬杂物,待出殡这日,早已恹恹地睁不开眼。

鬓角的白色芍药枯萎泛黄,和她的人一般,哀哀淡淡,仿若尸居余气的死物。

天色蒙蒙亮,迎客的周宅正门便已洞开,林无霜和潘姨娘在外接待,云冉一身斩縗,跪在灵棚前。

周从之的灵便停在这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与她近乎咫尺。尽管棺椁上蒙着白布,塞满熏香和各色珍宝玩物,还是隐隐透出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云冉光洁的甲缘,细细抚过乌木做的棺材板,那触感刺骨透心,让她越触越心惊。她依旧不敢相信,里面停的是周从之的尸身。

她很想同他说说话,让他快些起来。

正恍惚,一群人突然吆五喝六,声势浩大地走了过来。

“冉姐儿,这才几日不见,怎么瘦成这样了?”周汝成的声音,听来格外热络。

“叔叔。”云冉黛眉轻蹙。她实在不喜欢,担心他带那么多穷亲戚过来,不怀好意。

周汝成脸也大,对周宅妇孺脸上的嫌恶视而不见,反倒“体贴善意”道:“我这小侄在时最疼你,若是还活着,见你这般清减,肯定要自责死了。冉姐儿不要太伤心,千万顾惜己身。”

话毕,又虚情假意地给周从之上了三炷香。昨夜宿醉的酒肉气,时不时冲犯过来。

云冉早上没怎么吃东西,此刻被熏得胃里翻江倒海。

“我知道的,谢叔叔提醒。”她用帕子虚虚掩住鼻子,弱声道。

周汝成见状,突然冷笑,又凑近她道:“侄媳妇这是什么表情?不欢迎我吗?”

他可真不嫌自己味儿,云冉憋气,哪敢应他。好在他突然看到不远处的潘姨娘,眼珠转动,又嘿嘿笑着走进宴席间。

云冉忙重新跪下,担心自己害喜,掩着唇将苦水咽下。

不一会,祖母和阿娘也进了院子,抱着她哭得心肝乱颤。只有孟宴宁没到。

云冉还记得那日,林无霜对他的猜测。不过近来她思索和孟宴宁近日的种种,还是觉得林无霜多虑。孟宴宁没道理针对周从之。

何况他未来要去上京科举,鲤鱼跃龙门,怎么可能自编自演这种戏码?

荒诞、荒谬。

肯定是林无霜魔怔了。

云冉和她也不算亲,介于她的胡言乱语,听听便过。

而今周汝成闹事,她不知怎么,竟还殷殷期待孟宴宁现身。他不是说,会来送周从之一程吗?是俗物缠身,忘了这件事?

*

云冉指尖纠缠斩縗,突然有点不自得。

毕竟孟宴宁和云家来往不密,尽管她多番叨扰,他也看似周到体贴,可他如今的眼界,和她这市井民妇,终归有所不同。

就算她近来和他走动多些,他也未必,真的把自己的话放心上。

云冉本该跪一日待客,最后膝盖实在疼痛,胸口烦闷,不得已让林无霜替代,自己穿过院门,回屋里歇歇。

途径砖色院墙,突然看到一阵纷繁落花。她抬头,是周从之从前特意为她种植的朱红三角梅。相识数载,亭亭如盖矣。

云冉忽地便觉得心酸难耐,揪揉胸口,想要大喊出他的名字来。

“从之!从之,也带我走吧!”

她觉得很累,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禁蹲下身,把脸埋进裙摆里,肩膀高低耸动。耳边,车轱辘碾过了青石地砖。

有人从院墙一侧经过,接到了一片裹挟着朱红花瓣的纸钱。

“窈娘,今天是谁家举丧,排场这样大?”

周从之好奇。

那日,将他救下的“渔女”窈娘突然告诉他,隔壁县里来了个擅长治疗目疾的云游大夫,想带他去看看。

周从之背着她,偷偷给云冉送了封信,本想在渔村等候,但架不住她三催四请,只好跟着她去了。

到底是救命恩人,又颇费心思为他寻医问药,他不忍拂她的意。

可心里惦着云冉会去找他,治了几天眼睛也依旧看不见,索性拿了几包药便往回赶。

一路上,他总能闻到浓郁的香烛味,又听到道士行过,丁零当啷响动,忍不住询问。

窈娘身上没有鱼腥味,反倒脂粉浮香。他实是怀疑此人身份,可她对他,似乎也没有恶意。知他坠海后,眼盲身残,一直不辞辛劳照顾。只是每每托她去信周家,又一连三封,都送不出去。

窈娘推着板车,眼睫一跳,支吾道,“听说是赦县大户人家死了个老爷。这会,屋主人应该在院里宴客吧。”

“谁家?”周从之心弦微动,赦县里有头脸的他都认识。反正都到县城里了,他何不让窈娘推他进去,好让对方帮忙转告云冉,他还活着?

第十四章

他乍然这么问,窈娘几乎心惊肉跳。

她被孟宴宁雇来照顾周从之,虽非青楼头牌,但也生得标志丰腴,引无数男子折腰。

初初看见这个因坠海昏迷,躺在床榻上的年轻男子,未必没傲气,懒怠伺候他。

后来,她却越发的被他吸引,以至于听到他屡次提及家中爱妻,心底颇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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