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春腰(112)
她心念几转,宁烟屿已经握住了她的细腰,将脸颊轻轻贴于少女的面靥之上。
“师般般,我后悔……”
男人含着酒醉后疲倦的鼻音,薄唇开阖,吐出含糊的她却能听得分明的话。
“我后悔没有早一些奏请圣上,没有早几年就,就把你接回长安。我为何,直至去年才说……直至去年,我才同阿耶说,要他重审当年的过失,把你们接回来。你,还有封墨,还有他们。”
“若是那样,我是否就能,早一些与你相见……”
若是那样,他是否便能早一些,在两小无猜的年纪,与她相识。
师暄妍正要落在男人肩上的指骨缓缓地一停,正好停在他的脸侧。
当他说,盼着早一些与她相见时,她的指腹微微一颤,眼帘轻掩。
“那你,”她顺着他的话,幽幽地道,“为何不曾早一些说呢?是啊,你若早些奏请阿耶,我们也可早些相识。只是没有洛阳的孽缘,你大概,也不会喜欢我吧。”
如今的她,已可以坦荡地,不带一丝卑弱地肯定,他是喜欢她的。
虽不知究竟多深,可这样的偏爱,已是令她惶恐。
她如揣了满怀珍宝,锦衣夜行,于大雾里摇摇欲坠。
宁烟屿靠在她肩上,尽量减少压在少女身上的重量,还让她可以腾出一只手来调整位置,师暄妍却只是凝滞在原地,一动不动。
宁烟屿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去年才知道,你曾受我连累,因妖道谶言之祸,曾被逐出长安,一十六年……”
他自小体弱多病,自长安七名婴孩被逐出长安以后,病势却逐渐趋于稳定,圣人不敢犯险,怕有人在太子面前嚼舌。
太子如若知晓自己在病中,有人因他受难,定不会坐视不理。
因为过于宝贝皇后留下的这唯一的儿子,那天煞妖星之说,圣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这风险他都不愿去冒。
太子身旁的人,一直对他隐瞒着这件事。
直到去年,在于长信侯崔静训巡猎途中,瞥见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急急忙忙打马出城的身影,崔静训信口调侃了一句:“封老将军赶着见儿子,这骑术真是宝刀未老!封墨虽然因太子之故逼不得已不在长安……”
失言以后,崔静训便不再言。
可宁烟屿揪准了这一点,便不会轻易纵过。
他从崔白的口中,终于撬出了关于当年长安妖道的谶言,也知晓了,曾有七个,与他素昧谋面的婴孩,因一句无稽的谶言而受难。
他立即上书天子,奏请天子降下罪己诏,接回那些流离失散的婴孩。
各种内情,师暄妍今日才知道。
她此前问过彭女官,太子去年因何会前往洛阳养病。
太子正因这道奏疏,与圣人起了龃龉,圣人拉不下脸,不肯下诏,太子便远走洛阳,弄得圣人手足无措,才终于肯依了殿下。
他一直有心弥补。
只是那件旧事,对师暄妍而言,烙下的伤痕已经太深,早已刺进了骨缝里。
迄今为止,都还不能轻易触碰。
她还是忍不住会想,如若没有宁恪,她从小在侯府长大,在父母的怀中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直到亭亭玉立的年华,他们可否也将她捧在掌心,如珍似宝一般地疼爱着。
她不必颠沛流离,尝尽世情冷暖,会做一个快活无忧的长安小娘子,徜徉春风里,长在花团下,与普通的小娘子无异,过着她最是向往的,平凡而普通的生活。
她还是,无法释怀。
对宁恪,她没有办法真的一丝一毫都不介意。
是以,也很难不存芥蒂,对他敞开心扉。
但她知道,这不是他的错。
这是造化,是命运使然。
“我真的悔,”他稍稍攀上来少许,呵着果酒甜香的气息,温存地靠向她,“师般般,你相信我么?”
师暄妍慢慢地,将手搭在他的额上,于他的穴位间轻柔地按摩,以缓解他的不适。
“我信你。”
她徐徐地叹出一口气。
马车颠簸,轧过一枚坚硬的石子时,车轮向上震荡,男人的身子也撞向师暄妍,薄唇贴向了少女柔嫩艳丽的朱唇。
“那、那便好。”
这一吻过后,男人的身子仿佛终于完成了某种紧要的任务,自动地便将筋骨松懈下来,彻底地倒进了师暄妍的怀中,不省人事。
看来是后劲上来了,这回才醉得深些。
师暄妍吸了吸鼻头,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这么个活色生香的美男子,也实在狠不下心肠去推开他。
她现在还担忧一点,郑勰今夜被他打得鼻青脸肿、血涌如注,明日郑贵妃会否借题发挥,闹到太极殿上去。
这才是真正麻烦的事,宁恪吃多了酒,当着齐宣大长公主和参宴诸人的面,一丝颜面都不曾给郑勰留。
郑贵妃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马车轰隆隆地碾过长安天街的砖路,劈开前路漫涌的月光,往天街尽头银色更浩瀚处驶去。
第67章
太极殿中, 烛火长明不熄。
圣人挑灯批文,王石与宫人候在殿外, 听候差遣。
空旷清寂的殿内,不时地传出几道压抑的咳嗽声,凌乱的气息搅得灯影旋转,满目流光。
郑贵妃从她的贵妃榻上下来了,揉了揉还没好全的屁股,叫苦连天地便寻来了太极宫,手里还拽着一人。
圣人定睛细看,努力地抵抗怯远症, 不消等郑贵妃开口,他业已认出,此人正是郑贵妃的侄儿,郑勰。
当年, 郑勰在修文馆内阁之中与宫女厮混,强迫宫人脱下自己的裤子,任由他打量玩弄。圣人歇晌初醒, 听到此人满嘴下三滥的污言秽语, 顿时怒不能遏, 当场便重责了郑勰, 将他驱逐出宫。
此等败类,十三四岁,就知引诱小娘子, 若太子与他同在修文馆读书, 跟着这年长的郑勰有样学样, 还成何体统?
后来郑勰投了戎行,也没痛定思痛, 真正办出几件像样的事来,因此圣人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年前,总归不是什么好印象了。
郑家这一代的儿郎,的确没见有多少出色的,郑勰金玉其外,更是名不副实。
今夜见这郑勰,自眉骨至人中,整片干净整洁的皮肤,被打得红肿高耸,鼻孔外翻,一般嘴唇肿得又肥又厚,兀自挂着缕缕血迹,圣人大惊,这是谁人如此勇武?
圣人刚挑起眉梢,就听见贵妃满脸泪向他告状:“陛下,你可得约束太子了,今日他敢当着大长公主的面,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侄儿出手打成这样,来日那还得了!勰儿也是一片良苦用心呐陛下,他不领情就算,怎生为此恼羞成怒,当众殴打了郑氏的郎君。这不是打的勰儿,这是在打臣妾的脸啊!”
圣人听明白了,原是太子动的手,怪说呢。
他挑了一侧眉梢:“怎回事,太子今日,不是正在参宴么?他是在大长公主寿宴上,向郑勰动的手?”
郑贵妃连连点头,手指掐着郑勰的脉搏,将人往前引,欲教圣人好好看看。
郑勰也不藏着,把自己被宁恪打坏了的脸一丝无遗地全露出来,也让圣人知晓,他的长子究竟有多飞扬跋扈、目中无人。
他的肿脸看上去既可怖,又滑稽,圣人要极力忍耐,才能不笑出声来。
郑贵妃娇柔地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着冤屈:“正是在筵席上动的手,当着他姑母的面儿,一点情面都不给郑勰留。在场参宴之人,都看见了!还请圣人明鉴,即便是贵为太子,也不该如此藐视法理,筵席之上藏器于身,拔剑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