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103)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不是不痛,是忍痛忍惯了的。

阿勒回过头,龙可羡和厉天笑闹的声音夹在风声里隐约传来。

“有一事,断腿之后,他不再让人近身,连我都不成,守将要再取血,他便如疯了般……”王大夫声音滞涩,“那次死了百余悍兵,伤者二百余,还是在他拖着断腿的时候,也是那次,守将自知留不住这尊大佛,便拿他换了粮食。”

王大夫摸摸鼻子,把底儿都掏干净了:“那青年么,有一事倒怪异,吃不得用不得药的,凡是用药止血疗伤,总要睡个几天几夜,雷打不动,醒来也得缓上许久,那个样儿,就跟咱们醉酒似的。”

他着重道:“是一丁点也不成,有回偷了我两丸药,晕得同醉猫似的,挂在人身上就不下来,那大高个儿,拖得我步子都迈不动。”

“嗨,我是老了,讲起故事来就没完没了,”王大夫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意有所指道,“小女郎心性单纯,是非都在一念间,平素里,费些心神养着就是,我也是为人兄长的,若有这么个妹妹,不敢盼她建功立业,只盼她平安顺遂。”

阿勒从善如流,接道:“今日舍妹淘气,让你受惊了。”

王大夫忙道不敢,随后领了诊金,还有份厚赏,再安然下了船,一身冷汗总算散干净了。

阿勒站在船舷,看着他融入人潮,对厉天说:“留几个人看着,若有异动,杀了。”

午后,阿勒写了几封信送往西南海域,接着马不停蹄地见了几个退下来的老御医,书局里,事关西南海域的古籍都让他买了个空。

龙可羡由郁青领着,下船去看杂戏。

临近傍晚时,天色阴沉,长风策着巨浪,一波波地迸裂在船身,眼看要落雨,阿勒提伞去接龙可羡。

刚出船舱,迎面打来一卷夹着湿腥气的风,零星的雨点滴落,他看见阴云压在密密叠叠的船帆上,有道踉跄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在跟前扑通跪下。

“公子,郁青断臂,二姑娘失踪……”

朔风猖獗在天际,搅碎了云絮,雨点密集,哗啦地砸了下来,耳际嗡鸣。

第76章 惊雨日

耳际嗡鸣, 先苏醒的是嗅觉。

鲜活海物的腥味儿,潮湿的木板,常年裹在阴暗中的厚苔, 还有若有似无的虎骨膏。

龙可羡睁不开眼睛, 连身体的感知力都几近于无, 魂与躯壳貌合神离着, 轻飘飘,恍恍惚惚, 仿佛还在梦里,连声音都像从天外飘来。

“寿一港已经封锁。”

“嘿,十城都不允非军船通行。”

“左近港口外都停着大量船只,堵得要老命。”

“天老爷,这小娃娃还挺值钱。”

……

“换快船, 让张封在这处接应。”

这句话一锤定音,前边零零散散的议论声悉数退去。

龙可羡笃定自己在哪里听过这声音, 但她好困, 对身体感知的缺失导致脑子宛如生了锈, 转动得格外缓慢,只能吃力地在零星的记忆碎片里捞寻。

只要再一次, 再一次,她就能辨认出来, 龙可羡皱起了眉。

水流不停地冲刷着耳廓,在漫长的寂静里,她终于再度听到了那道声音。

“添水,加冰。”

浑厚, 有力,带着不怒自威的强势, 有些记忆碎片与此重合。

“好厉害的小女郎……今年多大了?”

“龙抬头啊,好意头!”

像是生了锈的钥匙找准锁芯,一把捅了进去,昏沉的感觉骤然消散,神魂归位,龙可羡的指头动了一下。

紧跟着“淅沥沥”的水流在身下缓动,碎冰填进水床里,温度再次降低。

她的眼前还是一片黑,但那不是失明,她感觉到了面部的潮湿,有块儿湿润的黑布蒙住了她整张脸,封闭视线,压抑呼吸。

看不见,空气稀薄。

手臂脚腕都锁着铁链。

龙可羡像个掉进陷阱的小豹子,左动动,右挪挪,忙活着逃离这险境。

狡猾强大的敌人察觉了动静。

“醒了?”

那道声音拉近,亮光和空气猝不及防地涌来,龙可羡睁开了眼睛,没有不适,没有躲避,她直勾勾地盯住了计罗磬。

扎扎实实地对视三息。

长街上的杂戏锣鼓声,突然而至的偷袭,颈部掐住的铁手,倒在血泊里的郁青都在对视中回到了脑海,龙可羡说:“你会死的。”

因为冷,龙可羡嗓子发紧,讲得很慢,带着笃定,不是歇斯底里的诅咒,只是面无表情的宣判。

那么丁点大的孩子躺在寒意弥漫的水床中,一张苍白的小脸,四肢拴着铁链,骤然从花团锦簇的安全地被掳到了陌生的船上,再讲出这样一句话,计罗磬觉得很有意思。

但此刻脱身不易,那轻狂的小子动作太快,他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在这纷乱的海域里找到突破口。

计罗磬重新把几层湿布盖上去,转身出了舱。

黑暗把时间拉得很长,没有人再来添水,只是一盆盆地往水床底下的暗屉倒冰碴子,冷气侵透湿衣,龙可羡挨着冷忍着饿,觉得自己已经冻成块儿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给她喂水,龙可羡躺在水床上动弹不得,船户掀开湿布,倒入她口中的茶水有大半都顺着嘴角淌了下去,她汲着那点湿润,可怜巴巴地说:“我饿,给我一点点饭。”

船户没有回应,擦掉了她嘴角的水,再换了个杯盏往她嘴里倒水。

龙可羡笨拙地张嘴,边喝边呛,咳了个震天响。

“你别动,再动呛死不怪我。”

“我没有力气……我生病,”龙可羡吸着鼻子,费力地挤出细小的哭腔,“不吃饭,我就要死了。”

船户冷漠地说:“计罗将军交代过,不可给你进食。”

“他那么大,不要吃饭饿不坏,我小小的,一顿不吃就没有半条命,”龙可羡抽抽嗒嗒,动了动手,“链子这般粗,这般重,我跑也跑不掉,求求你……”

船户看着她的小身板儿,再看看那比她手还粗的铁链,她就像只没有招架之力的猫崽子,红着眼眶小声央求,船户抬只手就可以碾死她。

他有些动摇,正要去取囊袋时,外边传来拍门声,“好了没!要换船了!”

船户回神:“就来。”

龙可羡哇地就嚎啕起来:“没有吃的,一点点水也不可以吗?我没有喝到,喉咙干得有毛在挠,真的要烧起来了……马上就要烧成一把灰了……”

“张嘴!”船户啧声,不耐地拿起水囊,用水囊口对着她。

唇上浸湿,龙可羡探出点舌头,往里卷着水,“低一点点。”

她费力地仰头:“再低一点点。”

船户俯低身子,握着水囊的手倾斜,大股的水流顿时泄出,浇湿了龙可羡半张脸,他下意识垂目去看,突然间寒意袭面,龙可羡蓄力仰头,猛地磕上了他的脑袋。

剧痛传来的瞬间,晕眩感已经让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你……”他后退两步,拍了两把脑袋却无济于事,颓然软倒在地。

恍惚间,看到小小的一道身影,拖动着铁链,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手腕脚腕的铁环连接水床,她没有腕扣的钥匙,仅凭蛮力把连接处拔起,那整张水床床面被她背在身后,犹如座山岳,压得她踉跄。

龙可羡扭动屁股,用水床边角把船户一怼,让他彻底陷入了昏沉。

她蹲不下身,用脚尖勾起水囊,咬掉塞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光,“下回一定要哭出来……还是不要有下回了。”

摸到门边,龙可羡静静听了会儿,蹑手蹑脚打开门,探头左右一看,听见吵闹声集中在右侧,便摸出了船廊,往反方向猫着走。

铁链实在碍事,这整张床面更是犹如只巨大的靶子,仅仅走出两步,就被往来的人察觉。

“人!操!人跑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数十道脚步声腾起,催命似的敲击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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