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106)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计罗磬把她丢进底舱,亲自看着:“不必巡卫了,增派桨手,天黑前务必抵达。”

船身摇晃,龙可羡在地上滚来滚去,滚进角落蜷起身子,睡了过去。

***

海鹞子落在窗口时,阿勒立刻睁开了眼。

厉天拆着漆封小竹筒,劝了句:“公子再歇一会儿,这三日紧锣密鼓地调配兵力,您都没有阖过眼,”他拆了信,说,“祈山已经率军开拔,半月后可抵西南计罗氏大营。”

“到哪儿了?”阿勒搓了把脸,灌酽茶。

厉天说:“再有两个时辰,就能到冬城,迷冬海域外都派了船,十二时辰不间歇地巡逻,只要有人出来,就是天罗地网。”

递过信,厉天接着说:“冬城城外已经扩好简易军帐,主次港也已清空,西南船只频繁调动,怕是敌方支援,具体船数与部署还在查。”

阿勒没说话,坐在榻上,垂着脑袋看信,后脊到脖颈间拉出道弧度,如同道张满的弦,厉天能感觉到他绷紧的精神,能感觉到他这几日来压抑着的一股郁气,以及看着茫茫冷雾始终找不到着力处的一点燥。

在那些搜寻结果报回来的时刻,厉天都有种公子那脾气马上要炸开来的错觉,但他没有,一次次希望落空,一次次无功而返,他只是握着信,一遍遍核对筛查过的区域,再重新调整人手。

厉天敛了门,正要退出去,就听见公子的声音。

“不进冬城,等不了,让闻道来,进迷冬海。”

闻道,厉天,郁青都是近年阿勒一手提拔起来的,是不沾派系的后起之秀,闻道掌军,多年前在迷冬海与主国交过手,对这片海域没有比他更熟的。

半个时辰后,一艘战船缓缓驶近,钩索扣上双方船舷。

阿勒往靴筒插入匕首,低头扣紧护腕,攀着铁锁接舷而去,闻道吊儿郎当拎着臂弩递过去。

他端起臂弩,架在腕肘之间,调试机括后:“走。”

***

“走。”

龙可羡跌跌撞撞地走在山崖上,睡过一觉恢复了些许体力,右臂还在渗血,及腰的灌木棘刺刮得衣衫破烂,腰侧痒痒麻麻的。

计罗磬举着火把,拽着龙可羡,率先走在前头,其余人背着囊袋跟在后边,一线火龙在荒岛山林里起起伏伏。

后边有人快步追上:“将军,船已沉了。”

计罗磬颔首:“在林间藏起舢板,沿途脚印清得干净点。”

两个时辰前,前哨在南侧发现艘快船,在这个可视度下,距离已经相当近,这打乱了计罗磬的计划,为了不被巡船发现,他不得已凿沉船只,取出日常物事与兵器藏身岛上,待西南援军到后再行打算。

龙可羡悄摸儿竖起耳朵,闻言走得更有劲儿了,边走,边揪着叶子抠着树皮往嘴里塞,她个子矮,没有人察觉。

薄雾冥冥,在沉冷的群青色里走到了天亮,众人来到深山里的一处山坳,易守难攻,计罗磬吩咐就地扎营。

计罗磬把龙可羡甩进帐子里,他此刻不敢让她再离开视线半步。

龙可羡吃了一肚子草叶,进帐就捂着小腹打滚儿:“我肚子乱糟糟的!”

计罗磬视若无睹,套上薄甲,打开囊袋,开始往身上装些零零散散的物件儿,金创药,暗器,短匕之类。

龙可羡坏脾气地朝他喊:“我要如厕!”

计罗磬这才看她一眼,拎着她后背衣裳,提溜着丢在帐子外:“就地解决。”

“我不要,”龙可羡捂住腰带,羞羞答答,“我……害羞,你们,老男人。”

“给你十息。”计罗磬开始倒数。

龙可羡忽然小声说:“很臭的,在这里,走来走去的人都要被臭到的。”

这才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计罗磬啧声,拎着她往山林里走,约莫走了一刻钟,来到远离水源地的半山。

“你不要看。”龙可羡解开腰带。

“我今年四十五,你在我眼里,与这万山群青没有分别。”计罗磬挎着刀,静立不动。

“你才是,老树!”龙可羡攥着腰带不撒手,气得跳脚,“你没有孩子的吗?”

“没有。”计罗磬说。

“怪不得,你太狠心了,”龙可羡找了棵树,背在树后蹲下去,窸窸窣窣地往手里拢石子,“很欺负人。”

计罗磬抱刀在臂间:“你若配合些,我们已经到西南宁边城了,不必挨打不必挨饿,我主自会奉你为上宾,待我走后,你晋升宗师,便是西南二把手。”

“你走?”龙可羡扭过头,悄悄儿瞄着他,“你去哪里?”

“我已老了。”

在浅银灰的晨光里,计罗磬鬓边挂露,反着白色,龙可羡问:“你是说死吗?”

计罗磬没有回答,龙可羡拖拖拉拉地站起来,嘟囔着:“二把手有什么好的,我要做大王。”

计罗磬笑了笑,很难得的,没有敌意与算计,就这么看着一个尚未达到全盛姿态,就敢口出狂言的后浪,带点欣赏,带点愁绪,带点无奈和苍凉。

在这诡异的寂静里,龙可羡也偏过头,头一回认真打量他,计罗磬站在潮雾间,身子看起来仍旧硬朗,结实,让她想起了龙氏老宅里供奉的长枪,是位战死将军的遗物,象征着已逝的骄傲,孤独地守着曾经的至高荣誉,冷眼看后来者拼尽全力也无法企及,银边永远锃亮,闪闪发光。

“将军!”

一串脚步声打断了对视,计罗磬那点不合时宜的柔软刹那间蒸发消逝。

来人报说:“有船登岸,正在围岛搜寻。”

与此同时,龙可羡转头就跑,计罗磬紧随其后,他的步子更快,更沉,像鼓点般死死咬在身后。

林叶狂乱地拍打着面颊,龙可羡满脸晨露,靴筒粘了圈湿乎乎的泥巴,她翻过块岩石,坐在湿苔上往下滑,落地时踩在石块上,才看见前方竟是片断崖!

计罗磬稳身落地,十息不到就追上了龙可羡,她大喘着气:“我不,跑了,前面,没路。”

“跪下,手里的东西丢了。”计罗磬抽刀,淡声说。

龙可羡松开手,石子骨碌碌落地,她说:“你要杀我吗?我知道你要杀我,你说过的,不放我回家。”

她抿住唇,脸上脏兮兮,衬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那你快一点,我不想太痛。”

这把自己,把全船折腾得筋疲力尽的小孩儿,还没有他胸口高,口齿都不甚灵敏,锲而不舍地逃了一路,终于要等来死期,可她没有濒临绝境的慌溃,也没有声嘶力竭地求饶,她说快一点,不想太痛。

计罗磬紧了紧握刀的手,没说话,突然迈步向前。

龙可羡盯着他的刀,电光火石间,忽然翻出手腕,她腕下贴着枚铜钱,那是去年的压岁钱,她一枚,阿勒一枚,平日里戴着就图个吉利。

她默念着,碎碎平安,碎碎平安,而后长长吸了口气,蓄起气劲,将铜钱猛然掷了出去!

抬臂的一刹那,发丝霍然向后扬起,那铜板裹着湿冷的寒雾,在破空而出的瞬间似乎爆出了声浪,飞速旋转着打向计罗磬左臂。

“叮——”计罗磬抬刀挡了。

下一刻,那把钢刀寸寸断裂,裂开的部分刺入他左臂,这力道带得计罗磬后退数步。

龙可羡大惊,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看了眼左手,天老爷,没想到她还怪厉害!

她一刻都不敢停留,在计罗磬后退时,掐着时间飞扑向侧方,身子腾空而起,接住了弹出去的铜钱,接着就是熟悉的疾速下坠感。

发带上扬,天空倒悬,崖下是沉碧静谧的潭面。空空茫茫的薄雾里遽然旋出道白色羽翼,她眼睛亮起来,惊诧地抬手:“鸟球!——”

水花砸起,寒潭冷水四面八方灌来,吞没了尾音。

***

“哗啦。”

阿勒从海水中站起身来,往浅滩上走,甩了甩手,吹响了骨哨。

左右都是悍将,一色儿的黑色薄甲,身后陆陆续续降下来黑蛟军,训练有素地四散开来往里搜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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