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158)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大伽正捋着白须:“雨大,进屋来喝盏茶。”

龙可羡在,大伽正便点了两排青铜九座灯,照得屋里亮堂堂,她捧着茶,又吃了好几颗果子,瓮声儿问:“程叔为什么打阿勒?他做错事情了吗?”

阿勒。

大伽正听着这与前不同的称呼,说:“对错难辨,我打他,是出于情,并非出于理。”

这话太绕,龙可羡绞尽脑汁想了片刻,只能说:“那便不要生气了,我们和从前一样好。”

大伽正站在书桌后,桌上搁着两叠纸,一叠是拆封过的信,上面盖着北境的戳,一叠是高大夫留下的脉案。

他把拆封过的信移过去:“清宁近来有没有与你通信?”

没有想到大伽正会提起姐姐,龙可羡点头:“有的,一直写信。”

“清宁进宫了,这事她应当没有告诉你。”大伽正紧接着说。

“进宫了?”总不会是去做皇帝的,龙可羡拧起眉头,闷闷说,“我不知道。”

龙清宁给龙可羡的信中写的多是小事,她擅长在细枝末节中营造某种岁月静好的气氛,偶尔会提到与乌枝鸣婚后平淡的日常,一点生活的琐碎温馨,一点对丈夫的埋怨,一点恰到好处的闲情逸致。

对于那些过于惨重的过往和坚冰之下的野心绝口不提。

就像认命了,忘记了母亲是如何在宗族的施压下,为了所谓的大局郁郁而亡,就像真的放弃了走那条过于艰险荒唐的复仇路,于是隐姓埋名七年,自此淡出龙氏宗族的视野。

但她偏偏进宫了。

龙可羡把信纸攥得发皱,龙清宁与大伽正的信里没有分毫琐碎日常,只有按部就班的军报式的内容,文字清醒、冷漠。

——母亲在北境的旧部与她仍旧有联系;借由旧部的眼线,龙清宁掌握着北境龙氏宗族的境况,大到北境将领变动,小到哪个族老纳了小妾,她都了若指掌。

“有段日子了,”大伽正接着说,“清宁的事,你不知道,哥舒是知道的,他没有告诉你吗?”

耳边轻微嗡鸣,龙可羡下意识摇头,还没有嚼出这句话暗藏的意思,大伽正又抛出了第二件事。

“小羡有没有想过回到北境?”

“小时候想,”龙可羡诚实地说,“因为姐姐在。”

但随着龙清宁迁居至都城,有了安稳的生活,她就没有想过这件事,事实上只要龙清宁每月不停地给龙可羡来信,她就会安心。

这世上有两个人,他们说的话龙可羡无条件相信,一个是阿勒,一个就是龙清宁。

大伽正沉凝片刻,问:“现在不想了吗?”

龙可羡把信纸抚平:“不想。”

“和哥哥有关系?”

她轻轻点了点头。

风催雨势,海天的界限模糊不清,宅子晕在昏暗中,只有书房窗下吐着半明的微光,廊下远远地走来个人,他收了伞,站在窗下没有动。

大伽正抬眼,正对着窗口,呷了口茶说:“小羡长大了,日后总要和哥哥分开的。”龙可羡噗呲一下捏皱了果皮,怔怔地望住大伽正,电光火石间,联想到了太多:“分开吗?再也不能一道睡觉,日后就不可以一道吃饭,然后半月见一次,半年见一次,两年见一次,最后只有写信,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记……”

大伽正目光温柔:“不会如此,程叔与小羡也能年年得见,是不是?如今海上行船便利得很。”

她不要果子了,也不要喝茶了,一下子站起来,惶惶地摇头:“我不要这般。”

大伽正看了会儿龙可羡,她像个固执的小孩儿,不管对错,只要和阿勒长长久久地在一处,其他任何事都要往后靠。

于是他没有再问了,另一叠原本要给龙可羡的脉案按在手指底下,在入夜时,送到了阿勒书桌上。

窗外电闪雷鸣,雨势如刀,压得树枝伸出了绿色锯齿,肆无忌惮地切割着暗夜。

阿勒长久地沉默,他看着脉案,耳边响起的是大伽正的话。

“你去过益诃海湾,想必对小羡的身世是了解的。”

阿勒颔首:“他父亲的来历我已知晓。”

“世间诸多道法,礼乐御射书数武,武道是当中最简单也最残忍的,虽说当今高手如云,但高手之间同样存在壁垒,这层薄薄的壁垒,冲破了就是宗师境,冲不破,一辈子做个高手。天坑里出来的人,他们比常人更早地触摸到这层壁垒,在你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他们已经健步如飞,但天赋伴随痛苦,也带来隐患。”

“隐患是没有回头路。”

“好比在攀登天阶,他们每往上走一步,身后的天阶就会消失,停下来太久,也会跌得粉身碎骨,他们只能一级级往上走,直到触摸到那层壁垒,冲过去,就是海阔天空。”

龙可羡的脉案没有问题,她的身子一贯很好,就是这种平稳昭显着她停在某一层天阶上已经太久,那充盈的气劲满溢出来,就会成为要命的反噬。

“灵冲已经封锁,如果你对此束手无策,清宁有条路,”大伽正停顿片刻,“小羡的父亲,当年是在北境晋宗师的。”

阿勒搓了把脸,转头看去:“所以您突然回到南清,是来带龙可羡返回北境的么?”

“清宁已有成算,此前小羡的身份不能公之于众,这是怀璧其罪的道理,但如今只要小羡北归,龙霈旧部便悉数归于她手下。北境战事频发,这是她重掌三山军的机会,哥舒,”大伽正像小时候那样,将手放在他肩头,拍了拍,“小羡的根在北境,她会是下一个北境王。”

这都是讲给阿勒听的。什么北境王,什么三山军,龙可羡没有权欲的,她只想逍遥度日。

南北水火不容,乌溟海的无冕之王踏不上北境的土地,她若是走,归期就成了未定之数,一别经年,或是再也不见都是可能的事。她不会离开阿勒。死有什么可怕的?她自生下来就没有在母亲身边待过一日,多活一日都是在老天手里赚来的,命运已经给了她最大的彩头,她想要每一日都过得快活,和阿勒在一块儿就是最快活的事情。

所以选择摆在阿勒眼前。

茶已经放冷了,在暗淡里呈现海藻般的深绿色,阿勒看着那点绿,药油的味道窜上鼻腔。

那几棍子的后劲现在才扎扎实实感受到,大伽正是要他看清楚——看清楚这来得太早的情意,和终将到来的分别。

***

龙可羡睡不着,她把阿勒做好的几架纸鸢挂在墙上,看着那垂须发呆。

阿勒也睡不着,他在回旋镖上刻了条摇头摆尾的小龙,掷出去,再稳稳收回来,他坐在榻边,面无表情地掷了半个时辰。

这场雨特别长,每一个角落都浸润雨汽,猫球刨掉了角落的湿苔,在窗台上蹭干净,窜进了阿勒屋里。

“没吃的,别找我,”阿勒拨掉猫爪子,“我烦。”

“喵”的一声出口,纸鸢垂带从猫球嘴里落下来,阿勒看了眼:“哪儿来的?”

不等猫球出声,门口就传来三道敲门声,一架纸鸢先斜进屋里,足有一人高,龙可羡再从侧边探出脑袋:“纸鸢,猫球扯坏了,你给修修。”

做剩的料子屋里还有,阿勒侧了下脑袋,让她进来,龙可羡搬来椅子,就坐在桌前看他动作。

“你慢点。”

阿勒说:“无妨,裁片布料的事儿,很……”他略顿了顿,转口说,“我慢点。”

“你生气?”

刀在布料上划过,像裁了片三月的云,阿勒抬了下眼:“有点儿。”

既然生气,龙可羡想了想,便问他:“姐姐进宫,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勒把话题绕回去,“知道我生气,还拿事儿过来质问,是想让我更生气么?”

“是,”龙可羡点头,“这样就生一次气。”

阿勒站直身,拿指骨节压了压额角:“龙可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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