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23)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程辛耐心等着他下一句话。

平转的册子停在阿勒指头,他按下册子,比出两指:“给我们两条飞鸥船即可。”

程辛没料到,心思百转,皱了皱眉道:“飞鸥船船型老,如今已无新船,最少的都是五年老船,早年间都是打渔的,恐怕渡不过赤海。”

“这不劳你费心。”

“二位,”程辛揉揉眉心,“一换二,你们是为难我。”

“大当家,”阿勒侧额,鼻梁在侧脸打出阴影,眼里没什么情绪,让人怯于直视,“飞鸥船用的是四十年亭木,只有结实这个特点,无法远航是因为耐不住船虫啃噬,五年以上的飞鸥船即便给我们,也得花上一笔银子修饬。龙骨船不一样,龙骨是二百七十里外海岛上的娄松,只有八十年以上才够硬度,若是不作远航用,卖予别家作商船,你便用不着下此血本,换油楸木就足够了,省了龙骨,再往豪奢里捯饬,转手便能卖出两倍价。”

他捞起茶盏抿了一口,笑笑,“真当人不懂行呢。”

话毕,阿勒把册子重新移给龙可羡,神情变得正经:“一点拙见,小主子说了算。”

一番话将死了程辛,虽然龙可羡听着,大半都像鸟语,但看到程辛越来越垮的脸色,便有种大胜而归的激动,差点忍不住要合掌高呼,这会儿憋得脸颊飞红。

阿勒不着痕迹地挑了眉,用口型说:夸我。

龙可羡含蓄地给他递了个眼神,那意思是“很乖。”

阿勒面色不显,耳后根却悄悄红了一片,龙可羡侧过头去,忽然一怔,眼神从他的耳后滑到微微鼓起的手臂。

他一身藏蓝,头束紫金冠,寻常人压不住的色儿,在他身上显得挺贵气,但只有身段如此,气度属实是浑不吝,一副不好招惹的少爷样。

但是,只有龙可羡知道,这少爷的光鲜底下,横着一道她抽出来的鞭伤,她脖子边上,也有几枚红肿的齿印。

第19章 故意

要做坏事,阿勒是绝好的同伴。

四个月前,王都正下着最后一场雪。

满街金楼花阁人声鼎沸,粉绿长绦高调地扬在街边,明明春未至,也能热闹得不像冷冬。

三山军沉默地驻在城外,占掉了几座山头。龙可羡银甲加身,在阴云滚滚里,一纵快马入了城门,像一把利剑,刷啦地撕开了王都的绮丽面纱,直指至高处隐匿的腥风血雨。

叠雪弯刀合着刀鞘,拍开了宫门。

里头坐着七八人,在王位之争尘埃落定后,这些凌驾于王位上的人,就坐在内斗过后的宫殿里,将大祁格局重新洗牌。奇怪的是,已经在王位更迭中稳居上风的骊王竟坐在最下首,而落败的荀王更是半卧在榻上,奄奄一息。

骊王还留着兄长,对外散的消息是“兄长病重,禅位于弟”。

显然王位他要,名声也不想丢。

茶烟袅袅,龙可羡跨步入内,她是去讨要报酬的。

三山军南下给骊王造势,大军开拔是一笔银子,昨日与小股荀王死忠兵马正面撞上,伤亡抚恤也是一笔银子,她来前说好了,要出兵可以,骊王得把北境三年军饷与这笔银子一起报了。

但骊王多精一个人,事前百般保证,事后万般推诿,不是要以陈年旧粮抵扣军饷,就是要三年过后再拨付至北境,妄图用军饷牵制龙可羡。

于是龙可羡把刀一搁,在一片或惊或惧或厌恶的眼神里,扼断了荀王的喉咙。

在场的还有龙氏族长,北境也在这场瓜分里有个席位,但她这一扼,同样扼断了北境挤入那席位的道路。

她还记得老族长看向她的眼神。古稀之龄的老人,白胡子稀疏地拂在盘扣上,哆嗦着手指她,眼里黄浊,睑下浮肿,像有千言万语阻塞在喉咙口。5249零81九2

后来有人替他骂了出来。

“乱臣贼子,祸乱宫闱,勾连外党,弑君斩纲!”

龙可羡坏了规矩,寡头们对她不满,留了几个为荀王效命的老臣,任他们在大殿内奋笔疾书,高声唾骂龙可羡。然后要挟她,若是学不会规矩,这十六个字顷刻间会随着落雪飞进王都的大街小巷。

这只是初步的敲打。

封殊是在这时候出来的,他坐在其间,像个斯文的书生,三言两语地化开了紧绷的气氛,出让了部分利益,在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找到了平衡。

那日龙可羡说了很多话,口干舌燥,绞尽脑汁,但她逐渐发现话语徒劳无用,她最趁手的,还是叠雪弯刀。

后来,她就不再浪费口舌了,她背上了骂名和劣迹,一簇冷箭始终隐在阴暗处对准她,但龙可羡抽刀的那一刻,也解开了某种束缚。

自此,由一个循规蹈矩的少君,变成了独断专行的北境王,南下争锋,一头撞进了风波诡谲的富贵场里。

***

这场雨一连半月,下到了芒种,把刚刚泛起的暑气压在了湿泞的泥土下,整个伏虞城都被雨浸得懒洋洋的。

阴雨为许多见不得光的勾当提供了遮掩。

购船只是个起始,这半月里,龙可羡和阿勒一道做了两件坏事。

其一,飞鸥船乃是五年以上的旧船型,因而在钱货两讫前,仍然需要不少时间修缮,阿勒抓着这个时间差,不知打哪儿招揽了一班船匠,让两条船驶到白崖小院周旁的海湾,搭起了简易的浮水坞,敲敲打打地修造船只。

龙可羡闲来无事,还往上头插了两面旗子,赤底斑纹,是头雪豹。这样一来,若是程辛还有小动作,龙可羡连招呼都不用打,这两条船就归到她手里了。

其二,为了之后出卸货物,龙可羡需要在闻商道购置一间铺子,这是各家的门面,伏虞城乃至祁国有头有脸的家族门户,只要有心吃海令这口红利,没有不在此购置商铺的。

白日她去闻商道走了两圈,竟还有未挂牌的铺子,这些铺子地段好,铺子里宽敞明亮,就是有些怪异,左三间空铺,右三间空铺,簇着当中一间门扉紧闭的铺子。

听人讲,中间这间铺子挂牌时,左右两旁商铺便连夜搬空了,听起来像个凶铺。龙可羡最不怕逞凶斗勇的恶霸,她莫名其妙以抄底价购下了六间铺子,而后固执地抱着刀,在铺子屋顶坐了两夜,就像刚刚厮杀完,得到领地的兽王一样,谨慎地巡视,把一切可能出现的威胁灭杀在微末之时。

自然是什么恶霸都没等到,等来的是阿勒差人送来的食盒,里边是六颗码得整整齐齐的红烧狮子头,用牛乳画了斑纹,看起来像豹子头。

这两件事之后,闻商道格局悄然改变,北境乘着海令开放的最后风口,在群狼环伺里站稳了脚跟。

作为交换,阿勒只是提出了两个微不足道的请求,在鞭伤好之前,他希望龙可羡能帮他换药,以及,别赶他出屋。

这请求提出的时机也相当巧妙,是在两件事顺利进行的时候,阿勒慢悠悠地熬了汤,龙可羡捏勺,吃得龙心大悦,当即就点了头。

***

林下,风里没有雪花,溪水涨高了,在岩石间撞得叮咚响。

龙可羡在这细雨霏霏里想,但凡当日有个阿勒,她都能掀翻王都的天。

“上来,”阿勒把伞递给龙可羡,拍拍肩说,“回神儿了祖宗。”

龙可羡手里被塞了伞柄,她得把伞高举起来,才不会碰到阿勒头顶,她看着半隐半现在溪水中的石头:“走着就可以过。”

这点水势,她蹚水都能过去,在北境,她也蹚过这样深的雪水,雪水里混着杂石和骨骸,比这要浑浊得多。

“会湿鞋的小主子。”阿勒半屈膝,回头侧了侧额头,用眼神催促她。

“我背你。”龙可羡不乐意他背,是怕他臂上伤口裂开。

“你背我,我的脚都得浸在溪里,怎么呢?帮你划水走得更快吗?有这磨蹭的功夫,咱们已经到家了小菩萨。”

趴上来,才知道阿勒背肌结实,宽而有力。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