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232)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战况不明朗,先遣军死伤过半,前突营只有五百人幸存,龙可羡自己也在鏖战中伤了一只眼睛,后背还挨了一刀,伤口不深,就是长,再进几寸,就能把她这个人一砍两半。

风轻轻吹着,周遭透着股诡异的安静。新调过来的哨兵叫邹礼,他有些紧张,抱着刀眼都不敢眨,正在这时,龙可羡动了动水囊,听得“叮”一声,他惊得哨子都快丢了出去。

是一枚铜钱。

它随着动作,从龙可羡袖口跌落,砸在石面上,骨碌碌地滚了一臂远。

“是铜板呢少君,”邹礼忙不迭翻身给捡起来,见上边缠着红色丝线,不由扭头说,“缠红绳,是压岁钱吧?我给您收好。”

铜钱回到掌心里,龙可羡拨开细碎枯黄的草叶,是压岁钱吗?她竟然有些想不起来,这是哪年的压岁钱,是谁给的压岁钱。

旷野朔风里,苍鹰旋翼而落,龙可羡握紧了刀柄,仿佛在风声里听到了过去的低语。

“讲点吉祥话来听听。”

“先生讲,人要活到,一百岁的,牙齿掉光光,也不怕……和你活到一百岁,就可以了。”

“这叫长命百岁,费这劲儿。”

少年的笑声若有似无,像是从天边传回来的,她甩了甩脑袋,觉得有些昏沉,

但下一刻,乍起的鹰唳就划破了寂静,龙可羡握着刀滚出草堆,在风起时放倒了摸到近前的野哨。

战鼓雷鸣,群马在旷野那侧滚滚而来,邹礼咽了口口水,却没有后退半步。

雪越来越大,龙可羡三日不眠不休,眉骨还在滴血,左眼也越来越模糊了,西北方向燃起狼烟,那是敌军正在猛攻的意思,她横刀替邹礼斩断一道流箭,却没有替他挡开袭来的尖刀。

邹礼倒下了。

敌军在减员,身边的将士也在一个接一个倒下,狼烟再度燃起,对方的攻势没有达到预期,只能暂撤保全,剩余的士兵衔尾追去。

龙可羡在收刀时都踉跄了,她张了张唇,忽然有些疲惫,从前以为永远也使不完的气劲已经有了枯竭的迹象。

雪粒融化在眉骨,她觉得刺痛,这痛感很陌生,她下意识地眨了下眼,左腿就受了一击,她闷哼出声,仅剩的右眼也瞥到了逼近的寒芒。

还有个漏网之鱼!

龙可羡迅速翻掌,掷出袖里的铜钱,清脆的兵戈击碰声前后响起,竟然有两道。

风里有卷碎的枯草屑,龙可羡站立不稳,血眼朦胧地,看到不远处似乎站了个人,在稀稀落落的雪色里,看不清脸,那轮廓高挑,既熟悉又陌生的,她琢磨不清,就想揉眼看清是敌还是友,却在抬手时被抱了个满怀。

第170章 重逢

这个拥抱很短, 一触即离。

阴云逼近了地面,草浪间还有战死将士的残影,阿勒粗喘着, 他来得太急, 从一个战场下来, 横跨万里海域, 又奔向了另一个战场。

所幸来得及。

远处追敌的将士回来了,大伙儿围着这处避风坡, 连火也没有点,只是沉默地就着冷水吃行军饼,大家都要在最短时间内补足体力,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敌袭,而阿勒半扛着龙可羡坐到了最里侧。

只是走这几步路, 龙可羡整片后背都湿透了,她坐在柔软的草堆上, 胸口轻微起伏, 手是麻的, 抬也抬不动。

气劲在多次空竭、盈满、空竭、盈满里循环往复,此时经脉已经空滞, 五感钝朽,痛觉也一并回归, 她咽着行军饼,本想摸出药膏子来抹抹,却发现今日这个士兵尤其妥帖。

力道适中,动作麻利, 迅速地处理了她左腿和手肘的伤,在抬手查看她眉骨伤口时, 龙可羡嗅到了股熟悉的味道,她鼻子发痒,偏头避开了,说:“你,好闻。”

说完就有些懊恼,怎么气劲耗空,连讲话也提不起劲儿,她又耷拉下脑袋,拽着枯草不讲话了。

阿勒这就笑了一声,转头拿水囊时,摸了把胡茬子,再看了眼自个破烂的战甲,故意把声音放得很低:“是么,属下倒没有觉得,少君讲讲看,是个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他问了,龙可羡便回想着,摇了摇头:“讲不好,一点点熟悉。”

阿勒顶开水囊口,把干净的绢布打湿了,抬手去擦拭她面上的血污,他动作细致有章法,冰冰凉凉的触感带走了疼痛,药粉洒上来的同时,他又说:“既是熟悉的味道,那必定是见过的,少君不妨再想想。”

那清清爽爽的气息沿着额头下滑,在龙可羡鼻尖萦绕不散,她情不自禁地往前凑了点儿,追着这味道去,而后攥住了指尖,被突如其来的酸涩打得有点手足无措。

怎么会这般?

她见过的士兵数不胜数,没有一个会给她如此复杂的感觉,龙可羡眉骨伤口处理好,眼前笼罩的黑影退开了,龙可羡不由抬起头。

已经入夜了,龙可羡左眼看不见,右眼也模糊,看不到面容,只能沿着虚影描摹出那一点轮廓,她闷闷地说:“看不见。”

阿勒抚过她右眼,没有什么问题,估摸着还是气劲耗空的缘故,他这会儿还没有发现不对劲:“看不见不打紧啊,要不要再闻一闻,说不定闻多了便记起来了。”

龙可羡陡然红了脸,往后瑟缩:“不可以闻的,这般很不检点。”

阿勒不知道该笑该哭,他俯首抬起龙可羡下巴:“龙可羡,你真——”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随之一起凝固下来的还有阿勒的表情,见到人了,上过药了,一颗悬着的心也躺回胸腔了,这会儿终于回过味来。

没道理的。

小崽伤得再重,一时的恍惚是常情,但是没道理过了两刻钟还认不出他,明明从前只要闻着味儿就能毫不犹豫跳上来,他们相伴长大,对彼此都有近乎本能的亲近感。

他突然开始掏匕首割短胡子,又捆起乱糟糟的发,直到露出大半张脸,才摸出火折子,屈掌笼住火。

微弱的光线浮起来。

龙可羡受伤的眼睛因为光线而泛酸,她眨了两下眼,滑了一行泪,抬手给抹掉了。

眼前的这团黑影逐渐被擦拭干净,影影绰绰地倒映在右眼,从眉到鬓,从鼻梁到嘴唇,龙可羡看得出神,轻声说了句。

“你……”时隔小一年,两个人才重新回到咫尺距离里,一成不变望不到边的潮浪不见了,夕阳西下时昏蒙的南北天际也不见了。

阿勒终于不用再隔着山海眺望远方,他的目光贪婪,一眼也舍不得眨,心里好似热油迸溅,溅得哪哪都是酸痛,他迎着龙可羡目光,声音嘶哑:“我怎么?”

龙可羡觉着见到这个人,就像泡进了一汪热汤泉里,浑身的痛都消失了,有些记忆如同返潮,一波一波地打得她晕乎,呆呆地就说:“你,你真好看。”

“……”阿勒沉默不语,那样灵光的一颗脑袋在此刻也确实转不动了。

不料龙可羡忽地伸手,在他面颊戳了两戳,接着把自己手指头翻来覆去地看,嘟囔道:“梦里,也能戳到的。”

“…………龙可羡,”

阿勒收了火折子,以免在夜里引起敌哨注意,再蹲下来时神情凝重,“战时磕过脑袋吗?”

龙可羡甩了甩脑袋,纳闷:“没坏啊。”

阿勒低下头去:“我是谁?”

“哥哥。”

字正腔圆两个字,讲出来的那瞬间阿勒踏实了,龙可羡如梦初醒了,她蹭地想跳起来,幸而被阿勒按住了肩,侧边休憩的士兵转眼看过来,阿勒摇了摇手里的药瓶,示意是在上药,便挪了两个身位,避进漆黑的凹面里。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对视,阿勒突然低头下去,与她额对额地磕了一下,叫她名字:“龙可羡。”

碰撞是真实的,温度是真实的,连摁在肩上的力度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那些在漫长等待里,在药汤作用下已经褪色的记忆遽然回扑,龙可羡慌张又笨拙地,去碰他的面颊,去碰他的眼睛,去嗅他的味道,忙活了整整十息,才费力地睁开右眼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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