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3)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阿勒就近选了条旧舢板,慢悠悠地晃荡一圈,转身进了船篷。

索檀抹抹泪,把麻袋里的东西一骨碌倒出来,挨个往上摆。

边摆边偷眼觑着,阿勒个高腿长,黑色袍子明明合身,盘扣却崩开两颗,窘迫地冒出蛛丝似的棉线,衬得里头肤色微深,头发也散下来,此刻懒洋洋地咬着条发带,环视四周。

真他娘的,比狐狸精招人。

那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索檀身上,他打了个哆嗦:“您,您看中哪位倒霉……”慌不迭地把舌头一咬,他笑着打哈哈,“您看中哪位贵客了?”

阿勒抬手把头发往脑后一捆,往后陷进了竹椅,双腿叠着架在隔板上,把眼一眯,没话了。

没劲。索檀比个口型,麻袋中的物件儿掏得差不多,他伸手往里摸摸,摸到了一只光滑的小瓷瓶,天青色勾画昆图叶的纹路,拨了瓶口嗅嗅,是伤药,他可怜巴巴地开口,“这药,能匀我些吗?”

讲道理,身家性命都教人捏在手心,先前还意图窃人财物,脑袋没被当场拧下来都是撞大运,索檀未抱希望,但阿勒点了头:“你自便。”

索檀把药粉往肩头猛洒,“呀”一声,装模作样地掸掸肩头,掸下来的药粉在脚底拢成堆,全压进了他鞋里,用脚踩实了,只给瓷瓶留了个底,再扭头一看,趁阿勒未睁眼,手一翻,又把一柄嵌着猫眼石的短匕也藏进了袖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索檀打小没爹娘,贪嗔痴佛家三毒沾了个遍,纯良的样貌便是在乱世里用来浑水摸鱼的利器,信就是傻帽儿。

占了便宜,让索檀这纯正的小毛贼浑身舒坦,话匣子也开了:“公子怎么称呼啊?公子家住哪里?哈!饼大娘开摊了,公子来块贴饼子吗?”

一连三问,身后安安静静,只有夜潮翻腾在拥挤的小船间,扑簌簌地吐着白沫儿。

索檀别别嘴,用撑篙将小船往边上靠靠,朝隔壁渔船卖熏鱼贴饼子的大娘喊:“两块贴饼子,两碗擂茶!”

大娘应声,身后探出来一颗小脑袋,一个小孩儿用竹竿挑着篮子往这抻,索檀数过十七枚铜板搁进去,小孩儿便慢慢将竹竿往回收。

等饼子的空档,索檀叹天望地,寻摸着逃跑的路径。

他当然试图跑过。

第一次逃跑,在楼船上,刚拔腿,便被阿勒反手一鞭子抽下了木梯,尾椎骨都要裂了,躺地上装死,阿勒就在边上摆弄着茶碗,堪称善意地提醒他,“翻窗岂不更快”;

第二次逃跑,在泱泱人群里,刚跑出两步,耳后劲风掠来,慢一息,他的耳朵就要被阿勒削下来。索檀趴在地上大喘气,阿勒就蹲他边上自言自语,“生疏了”。

第三次逃跑,是途径栈桥,他手刚搭上木栏,“咔”的一声,电光火石那么快,失了支撑的左臂在袖里晃荡,脱臼了,阿勒勾着笑,饶有兴味地帮他接上,殷切地建议他,“快,再跑一次,我想打断你的腿,看看你用膝行是什么样儿”。

自此之后,索檀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偃旗息鼓,隐忍蛰伏,来日伺机再逃。

他哪知道,三逃三败还能喘气儿的,在这混世魔王手里已经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若不是阿勒记着要积德积福报,索檀的脑袋已经悬在楼船顶上风干积满盐霜了。

贴饼子的香气徐徐传来,这世道只有食物最是熨帖人心,索檀冥思苦想阿勒先头说的那句“将我卖个好价钱”。

什么叫卖个好价钱?不就是打着卖身的旗号,蓄意接近,再行歹事。

按这男人的疯劲儿,不晓得他要接近的是个什么人物,说不准就捅下个大篓子,索檀绞尽脑汁想把自个儿摘出去。

***

铜板“叮当”落进钱罐中。

龙可羡迟疑地捧着陶碗,久久不能入口。

“怎又是一股子酒味儿,”余蔚凑上前来,审视帆幌上的“茶铺”二字,皱眉一看,“掺两片碎叶子就算茶了?”

掌柜掂着壶,可不乐意地说:“ 在这坎西港,水比酒贵,能有碗甜酒茶吃就不错啦,茶更是风雅物,比金子稀罕!除开咱们啊,就东市贴饼子家擂茶沾点边儿了。”

***

隔壁渔船晃了晃,又上来两个人。

打头的是个女人,三十上下,胸前雪色绵绵,英气的眉,饱满的唇,美艳里还带着飒爽,身后小尾巴似的跟着个身量稍小的人,正摇摇晃晃地往饼大娘船篷里落座。

索檀急于摆脱困境,刚想试探试探阿勒,一扭头,霎时吓了一跳!

阿勒无声无息地坐到了他身侧。

刚捆起来的发又散了,手腕并在一起,凌乱地用发带绕了几圈,不知怎的脸色发白,气息趋弱,身上甚至飘出了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刹那间就变了个人似的!

说他恣肆吧,多三分病弱,说他温驯吧,眉眼实在厉害,即便微微阖着眼,也有股子邪性。

这他娘的,事出有异必是诈,索檀心思电转,压声问:“这便是你瞧中的贵客?你要将自己卖给她?”

隔壁船客很快落座,索檀定睛一看,那爽利女子嘴皮子何其厉害,噼里啪啦地和饼大娘拉家常,左手边坐着的姑娘倒是安静,看不见脸,只能瞧见玉白色腰封束着的一截细腰,还有背后垂下来的发丝,那蓬松柔亮的色泽让索檀很是嫉妒。

“可……”索檀犹疑着,不着痕迹地指指两人腰上的船牌。

“这是程家葫芦船的贵客,程家树大根深,祁国一半的船都刻着程记的徽铭。那船牌看见了吗?一张船牌值千金呢,买了船牌登船,便受程记庇护,这可不兴招惹啊。”

“出息。”阿勒垂着眼皮,又轻又嘲地吐出两字。

索檀羞恼,说得飞快:“开海令后,各家各族都想去南域,哪里有那么简单,大部分船连赤海都渡不过去,只有程家……程家的葫芦船才能扛住风浪,前儿听闻,连北境王也想购置两条葫芦船,但程家远居外海,连封帖子都没给回,这是真正靠祖传手艺吃饭的大族!”

“嗯?”阿勒略略掀开眼皮,像是捕捉到了某个令他愉悦的词,

“北境王都要让三分……”索檀以为他不信,不自觉地拔高了音量,“那可是靖难平乱,一战封疆,率军南下拥立新君的北境王呐!”

语毕,船篷的两人齐齐回头看他。

“……”阿勒虚弱地喘了两口气,想把这成事不足的小子踹下船。

索檀受了几道注视,脖颈拔凉,讪讪笑两声:“道听途说,道听途说,各,各位吃着呢。”

说话时,那柔亮的乌发牵动他目光,先前背身的姑娘挪了个位置。港口海气重,早夏的夜还带凉,空中一捧晚香,天边两道薄云,她脸颊笼着月光,润得玉瓷一样,好奇地看过来,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呀。”索檀轻轻一声。

这姑娘生得真招人疼,鲜眉亮眼,白白净净的,不说多么国色天香,但实在是毫无攻击性的一张脸,天真无害,好似浑身上下都找不出半个心眼儿。

索檀小声嘀咕,“她有梨涡呢。”

“呆子。”龙可羡看了看,视线很快被送上来的油纸包吸引,她刷啦一下撕开油纸,认认真真用刀柄把饼敲成大小均匀的片儿,饼子贴在瓮里,瓮底堆着炭,拿出来时烫手,一口下去全是香脆。

不多会儿,龙可羡就吃掉了一整块饼,两包糖块,三卷肉干,此刻手臂挎着一只竹筐,往嘴里一颗一颗丢果子吃,盯着岸上的炙鹿肉开始放空。

索檀:“……”

后背突然抵上一枚铁镖,锋利的一端已经割破粗布衣裳,再进一毫便要刺破他的皮肉,昭示着索檀正在消耗坏胚为数不多的耐心。

索檀一个激灵,坐得板正,手指在船板上摆放的物件一划而过:“二位贵人瞧瞧不?都是别家没有的紧俏货,南边来的海珠,犀角岛上的香料,嘿!连元箴六十八年的丘兰酒我都有。”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