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66)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我活得好好的啊。”龙可羡莫名其妙,重手又戳一次。

“你皆忘了么?你忘了你是如何从那三千敌首里爬出来的了?浑身经脉俱损,腿骨断裂,眼都瞎了一只,这都,”他厉声,“都拜他所赐!”

龙可羡沉默半晌,道:“忘了。”

他看了龙可羡一眼:“你口口声声……维护的,正是害你变成如今之样的罪魁祸首。”

龙可羡抠着乌金刀柄上的沉金石,没吭声。

他眼底织红,目不转睛地盯着龙可羡:“他杀名满域,罪恶滔天,诱你入罗帷……只不过起了玩心罢了,你真当他能有二两真心么……”

龙可羡蓦然看向他,喃喃:“不会……”

他似回光返照,把血吞入腹中,字字紧逼:“你身旁皆是魑魅,以他为甚,他接近你,再度找到你,就是别有用心!就是要一口口吞吃你的基业,可怜你还为他做嫁衣,杀……杀掉。”

“杀掉他?”龙可羡俯首靠近他,似是动摇。

“杀掉他……”那人口中漫着血气,“你便再无隐忧……你!”

他侧首喷出口血,不能置信地看着腹间斜插的刀鞘,喉咙口被血堵死,呛不出,咽不进,噎得满面涨红,目眦欲裂,胸腔像拉锯似的发出嘶嘶声响。

“你……你不信,你不得……”

刀鞘在他腹间搅碎血肉,龙可羡失去耐性:“我不信他,却要来信你,这是哪家道理。”

模糊不清的嘶声断在喉咙口。

龙可羡无聊地起身,把刀鞘在他身上拭净:“别有用心?”

她踢开脚下碾碎的指骨,絮絮叨叨往前走:“我早知道他别有用心, 还等你说,他就是见……见色起意,我不盼他见色起意,难不成还盼他喜欢我一刀砍两个,双拳敌四手吗。”

“杀名满域,罪恶滔天……”龙可羡默数着阿勒头上安的罪行,“谁信,千斤重的鼎都举不起来,他只是个长得好美,行事好浪,还好怕黑的蠢蛋……”

“即便心怀不轨,”她哼声,颊边陷入两点浅浅梨涡,“颈圈鞭子小口笼,我自能惩戒,轮得着你插嘴么。”

寂寂的夜色部署在四周,只有乐声在缓慢流淌,龙可羡把刀别进腿间缚带里,在景戏戏幕里走了几圈,笑容逐渐消失,心情沉痛地垂首,已经是第三次看见这倒在血泊里的男人。

她意识到一件事——她找不着进来的那条窄廊了。

她一向擅长寻路辨路,没道理会走错,但……龙可羡踢踢这人的靴子,只得闷声不响地往戏幕中央那条堆栽绿树的空地走。

烛火已熄,原先在道中央伏身而跪的白衣少年不见踪影,长道尽头矗立着九层高塔,塔身完全与黯色融为一体,只有尖端晃着镇石的青光,幽幽地压人眉睫。

越靠近塔身,乐声越是清晰,龙可羡不耐应对这云遮雾绕的缥缈戏码,脚步很快,正正走到当中时,足下忽地踩到些许不平,收腿不及,那块底板倏地翻转,整个身子骤然失重,往下掉落。

真是……

龙可羡气性起来,往底板处挥去一掌,借着力道往下落得更快,“轰——”的一声巨响,直直砸破木栏,滚身撞倒屏风,噼里啪啦一顿响,她抬目四望,见四周亮堂堂的,像间闺房。

而屋内显然没点灯,光线都来自左旁窗纸。

她二话不说开砸,举起屏风脚横扫过去,甚么桌椅床架都砸得稀烂,从重重纱帘中找到门窗后,霍然一推。

霎时被晃晃的烛光并油蜡味儿扑了满脸,她凝神细看,外头竟是一座座累叠而起的环形石台,石台有五层,约莫三人高,上边密密匝匝地点着火烛,火烛间立满牌位,当中静静跪着个白衣少年。此刻离得近,她能看见少年背上交错的鞭伤。

正待掠身上前去一看究竟,手刚落到门框上,脚下便骤然斜倾,如同整个人被塞在木盒子里,随着满屋碎木颠来倒去,撞得头晕脑胀。

等到消停下来,龙可羡踩着满屋狼藉,气汹汹地再度推门,谁料这门无风自开,在她手贴上去时,便自动地往前扇去,她一力落空,差点儿栽倒,踉跄两步到得门后,再一看,又是间书房。

脚下还没站稳,书房再度颠来倒去地晃动,她这会儿学聪明了,没损屋内分毫,才发觉这一桌一椅都沿用船上样式,钉死在地上。她静静地等,等颠动结束之后,蓦然抽出叠雪弯刀,一刀往前劈开,门板四裂开来的同时,蹬墙飞身出去。

落地滚了两圈,龙可羡稳稳站起,拍了拍衣角,眼前烛影连成浪,浪尾尽头的白衣少年忽地转过头来,朝她咧嘴一笑。

这一笑让龙可羡毛骨悚然,后脊惊出层冷汗,挨不住摸摸臂间,天老爷,汗毛都要炸飞了。

这少年生了副好脸庞。

这少年生了副和龙可羡一模一样的好脸庞。

只是眼下渗着血,一身白衣斑斑驳驳,飞着絮沾着血,像从死牢里头提出来的死刑犯,即刻便要斩首了似的。

她已经是好倒霉的一个少君,撞入这鬼盒子似的楼门里,还要被如此捉弄,龙可羡当真气从心头起,提刀就要砍。

乌金刀柄握在掌间,刀未出鞘,当顶先炸起声响雷,龙可羡也没忍住捂住耳,这满满五层石台的烛浪被带得轻晃,紧接着是声断喝。

“孽障!”

那白衣龙可羡应声伏地,以额撞地,头骨砸着石阶面,没两下就溅出了血,他口里念着词,一派温驯模样。

“叫你跪你就跪,叫你叩你就叩,顶着我的脸,连我半分骨气也没有,”龙可羡大声喊,“起来!”

说罢就要掠身而去,此刻脚下再度滚动,外圈高阶烛台啪啪砸地,火星四溅开来,天旋地转间,龙可羡足底落空,后背一热,落进了一方胸膛。

鼻尖有清爽的皂角香,她握刀的手逐渐松开,揪紧了他的衣角,柔软而熟悉的触感。

两人在地上滚过两遭,她听见头顶传来一把微沉的嗓子,带着笑意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就归我了。”

“你哪来的林妹妹!”龙可羡立刻应。

“方才戏里听的,好曲子,回头唱给你听。”

阿勒卷着她的腰,这次埋的不是颈窝。

阿勒体热,呼出来的气儿压根拦不住,渗过那缎子和毛领,烘得她胸口一片热。

绒毛混着阿勒的头发,一起往她下颌挤,一时之间让龙可羡分不清是热更多些,还是痒更多些。

她喘出两口气:“你讲得没错,方才有人扮作你。”

阿勒手指头顺沿而下,抚摸她的伤口:“我知道,丑东西,给他脸了,也敢碰我的名头。”

龙可羡有点儿痒,躲了一下:“丑东西,连手也摸不准。”

“还摸你了?”声调立刻扬起来。

“嗯,这里。”龙可羡姿势不太方便,艰难地抬起手来。

阿勒沿着腕侧,到指头,细细密密地咬了个遍。

“别……别咬!狗吗,”龙可羡在那木盒子里翻来覆去地撞了几遭,浑身热腾腾,更耐不住咬,“踩折了!手,踩折了!”

第50章 臂环

连绵的群山被夜雾浸得飘忽, 戏楼门窗缝隙里流出光影,和着错乱的胡琴声,弹着一曲动乱的前奏。

长夜里的鸟啸虫鸣荡出很远。

尤副将蹲在屋瓦上, 他生了一对鹰隼似的招子, 四下的动静逃不过他的眼睛, 此刻正握着磨箭石, 把袖箭磨得冰冷尖锐。

哨兵匿在茂密的树叶间,衣衫被雾渗湿, 冷气顺着衣领钻进来,皮肤都冻得发青,但寒冷使他格外专注,他的面庞仍然未脱稚气,但早已能够熟练地应对风雨, 鹧鸪捏在他掌心,在口舌间发出数种声响, 应和着远处山峦林间的声音, 几方在不停地传递讯息。

“咔。”磨箭石悄悄顿住, 左侧山道的黑暗中延出来一条火线,起起伏伏的, 犹如山间跳动的鬼火,正在朝此地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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