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74)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她拉住大伽正的手,但没有握住,大伽正略感讶异,看着她绕过手指,拉住他衣服下摆,轻轻拽了拽,仰头把他看着。

是要抱起来的意思。

天穹蓝得透亮,不算大寒,风时不时地挽着裤脚,身旁是板车曳地的轱辘声和此起彼伏的叫嚷声,在这泊位边的角落里,两道卷长的睫毛蹭着虎头帽沿,眨巴两下。

他的心口霎时就被浸软了。

***

“太软,黏牙。”

老仆翻转着雨花零嘴盒,再抽出一枚花瓣小碟:“公子,这不黏牙,芝麻糖。”

“硬得能崩掉牙。”

老仆锲而不舍,再转来一枚花瓣小碟:“公子,这道,不软也不硬。”

“酸倒牙。”

老仆一把将食盒盖上:“公子是想大伽正了吧,主子日前来信,道是今日就归家。”

“谁想他,我没想。”

十二岁的少年特意穿了身簇新的锦袍,小卷毛用水梳得直直的,整个人都拾掇得清清爽爽,连靴面都没落灰,嘴里讲着没想,眼风却在往门口飘。

“没想您还挑嘴,一早支使厨房做糖,洒扫院子,花都换了两盆,送菜的小贩直问咱们府上兴什么喜事呢,不知道的还当新媳妇进门了。”

老仆捶捶腰,他已经老了,念念叨叨地走远。

阿勒咬着草芯,有些烦躁,因为等得太久,耳下的一绺发梢悄悄地卷了起来。

临近年关,西山落了雪,日头当顶泼下来,给那山巅淋了层金光,映着其后瓦蓝的天穹。

阿勒是被一阵车轱辘碾地声吵醒的,第一反应是老头儿受伤了,他一个讲究苦修的老和尚,在阿悍尔连马都不骑,怎么乘马车回府?

定是受伤了。

别是断手断脚了。

不知还剩几口血。

越想越瘆。阿勒双腿不听话,一阵风似的往外跑,没跑出几步,又一阵风似的卷回来,“砰”地推开房门,把那一匣子的好药胡乱抱在怀里,再匆匆拔起步子,沿着回廊往外飞跑。

老仆在后边扯嗓子,他充耳不闻。

谁能想到,在长廊折角,忽地捕到了一道影子。

刹脚已经来不及了!

阿勒猛地撞上了个小东西,红通通的,表皮挺软,内里硬得像石头,这一下撞上去,跌了个屁股蹲的竟然是他。

匣子落地,药瓶跌得四处都是。

寒风穿堂过,卷得枯叶磕磕叩地,暖冬的日光来到长廊,穿过叶隙,零星地跳动在红裙子上。

拂起的裙裾扫着阿勒的发,好容易梳直的头发被风带卷,俏皮地搭在他耳廓。

两人一高一低地对视。

阿勒咻地站起来,他性子霸道,哪里肯这般仰视别人,还是个小孩儿。

这小孩儿有点意思,丁点儿大,也就到他胸口,却背着把黑剑,剑柄顶起来,比她脑袋高。

偏偏顶着只憨头憨脑的虎头帽,你也讲不清她是乖,还是真有两把力气。

但她就不怯也不闹,疑惑地把他望着,像在辨析确认着什么。

阿勒抱着臂,清清嗓子,决定先开口为强。

架势刚摆上,那小姑娘就往前走了一步,犹豫地,好不情愿地,轻轻地喊了声。

“哥哥。”

好啊,上来就攀亲戚,阿勒占了身份的便宜,气势更足了,说:“我自有正经妹妹,你又是打哪儿来的小乞儿?”

一句话,龙可羡只听懂了妹妹二字。

于是她又往前走了点儿,再喊一声:“哥……哥。”

这回不顺畅,喉音哑涩,咬字时前后续不太上,她有点懊恼,在船上时,大伽正偶尔会说些哥哥长哥哥短的,讲起来时,都会给她可口的果子,和香甜的糖糕。

龙可羡隐约地意会到什么,大伽正想让她喊这两个字,可她不愿意,因为喊不好,嗓子和弓箭一样,久不用就锈,拉起来滞涩喑哑,含糊又不好听。

她只好偷偷地练着,睡前讲两句,早起讲两句,直到在廊下遇到这小少年,神气劲儿,和小像上一模一样!

龙可羡忐忑不安,紧抿着嘴,没想到这小少年绕着她走了一圈,往后坐上围栏,晃着脚,睨视着她:“打哪儿来的?谁带你进来?你身板挺硬,练的哪家功夫?为什么背着老头的剑?佩着老头的荷包?老头哪儿去了?你们什么关系?哑巴了?”

越说耐性越差。

这一串话砸下来,龙可羡觉着挺好听,像唱曲儿,只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她蹲下来,扒拉药瓶里滚出来的药丸。

阿勒眼睁睁地看她把药丸捏在指头间,看她对着阳光端详片刻,看她放在鼻尖嗅了嗅,看她指头下滑……

“不能吃!傻子!”

阿勒蓦地跳下围栏,一把拍掉了龙可羡的手,力道带得那袖口往下落,露出截青紫交错的瘢痕。

他愣了愣,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那截手腕:“不能吧。”

谁知龙可羡突然探手,有样学样地,一把将他推到了台阶下,阿勒这回防了个心眼,踉跄两步,好悬没被推倒,仰头和龙可羡怒目而视。

龙可羡冷冷地看着他。

坏东西。

第55章 冤家碰

阿勒跷脚躺在榻上, 拿胳膊枕着脑袋,谁也不搭理。

老仆前后进来几回,留下的叹息浑浊, 凝成片片黑影, 重重叠叠地压在阿勒心口, 成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尽管很不愿意想, 但阿勒心知,古来太监看失宠的宫妃, 就是这般叹气的。

窗格大开,窗面上敷着浅金色的薄光,自下而上而拱起道阴影,不一会儿,阴影铺满窗面, 大伽正出现在窗口,他没有入内, 只是临窗而立, 宛如老友一般开口。

“是不是又高了?”

阿勒没应, 转过身去背对他,简直像个被入侵领地的小狼崽子, 那点不高兴全写在脸上了。

大伽正无奈地笑,转身进屋:“回程时见着只骨哨, 料想你会喜欢,驭海鹞子正好。”

骨哨不足一指长,银蓝封漆,头尖尾钝, 配了条攒金丝的细绳,在光线下漂亮得很。

这年龄段的孩子都爱玩儿, 阿勒心思野,更喜欢玩些千奇百怪的东西,普通的物件入不了他的眼,这会儿心思被勾走了一半,另一半还在强撑。

“我当你风里雨里寻道去,哪里知道你寻了个小炮仗回来。”

话音还是很硬,阿勒没说的还有她一上门就敢蹬在我脑门上蹦跶,但这句话只是在喉咙口过了过,咽下去了。

少年心气高,干不来告状的事,况且这也太丢面儿了。

大伽正坐在榻沿,无声地垂目看他。

阿勒被这眼神看得没脾气,干脆转过身,把脸埋枕头里:“听说你要把她养家里呢,老墉已经差人去添置那小炮仗的东西了。”

“往后家里添个人,成不成?”大伽正顺毛似的,抚摸着阿勒的后心。

来了,切正题了,阿勒心里相当不得劲,把声音闷在枕头里说。

“你添个丫鬟添个小厮都罢了,猛不丁地领回来个人,连声招呼也不打,事事要商量不是你说的么,打量我是小孩儿?”

他这般趴着,满头的发丝干透了,飘在冷风里,卷出饱满的弧度。

大伽正失笑,眼尾延出两道纹路。好些日子不见阿勒耍孩子脾气了,于是挪了个位置,抻直腿,把连月的紧张感都卸下来了,说:“阿勒不是孩子,这几月将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条,是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这话极大程度地满足了少年勃发的表现欲,十岁挂点零头的孩子么,个子刚窜,心就比天高,绝听不得一句“你年龄尚小”、“你不懂事”云云,讲一点就要炸,大伽正是搔到痒处了。

没想到阿勒精得很,哄也不管用了,说。

“少激我,我糊涂着呢。劳烦你把事情始末讲讲明白,为何养她?你那点家底,养我一个还不够吗?”

“事出仓促,我亦未曾想过。”大伽正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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