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87)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大伽正以为她知错要改,贴心地递上了蒲团。阿勒以为她有心掩护, 周到地拍拍蒲团, 给她腾了个能晒到日头的好位置。

蒲团是旧的, 拍过之后跪起来软乎,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扒拉线头, 日光投进来,把一长一短两道影子拉得歪斜。

所谓佛堂反省, 就是枯燥乏味的,要让犯错之人先消耗了力气,跳脱的精神缓和下来,继而在这枯燥乏味中回溯过往, 一遍遍地沉思己错,再毅然决然地痛改前非。

而龙可羡跪在这儿, 反思出来的是——“咕。”

阿勒掀起眼皮,朝她落一眼。

紧跟着第二声——“咕噜。”

龙可羡捂着肚子,纳闷儿地说:“饿。”

“……”阿勒凉凉道,“还得跪三日佛堂,每日只得一顿稀粥,油花儿都不带漂半朵,一碗下去与喝水没差。”

龙可羡被唬得一愣一愣:“要饿死。”

“嗯,”阿勒故作深沉,“两日后,从佛堂里抬出去,龙可羡就瘦成杆儿了,风一吹就倒,日一晒就酥,打个雷,唉,碎成块儿了。”

龙可羡捞起袖子,捏捏自己还没养出几两的肉,抽了下鼻子,“不要碎。”“我瞅瞅,”阿勒拉过来,手指头在上边粗粗一划,看着那立刻浮出来的红痕,嫌弃道,“这也忒容易留痕了,你这般皮肉,教昨日那些水匪掳走,就得被捏成团儿,下油锅里炸来吃。”

这小子皮死了,一得安稳就爱作弄人。

龙可羡惊恐道:“骨头多,肉少少的,不好吃。”

“嗯……”阿勒掂量着她胳膊上的肉,也纳闷,“成日里塞的那些零嘴儿,一日三顿啃的那些肉食,都哪去了?你这肚子,莫不是漏底的?”

漏了?龙可羡掀起衣裳下摆,垂下脑袋,对着自己肚皮一顿捏,只捏起薄薄的皮,还在嘟囔:“没漏,不好吃的。”

“?!!”阿勒倏地拍掉她的手,这回掐着力道,没给她拍红,“哪有姑娘家掀衣裳看肚皮的!”

姑娘不能看,龙可羡明白了,她凑过去,掀起阿勒衣摆,伸指头往里戳了戳,惊喜道:“肉多,好吃!炸丸子!”

“?!!!!!”阿勒浑身刺儿都张起来了,猛地捂住衣裳,弯腰收腹,缩成虾子,把要害守得死死的,活像个被调戏过头的良家少年,怒瞪着龙可羡,“男孩儿的也不能掀啊!”

“啰嗦,”龙可羡嘟囔,“谁的可以?”阿勒吼道:“谁的也不行!男女有别懂不懂!什么炸丸子!我开玩笑呢!”

“玩笑?”

“就是假的,假的!哄你玩儿!”

“哦,”龙可羡撇过身子,远离阿勒,跪到了角落,口中念念有词,“假的,都是,骗人。”

龙可羡对话语仍然处在一知半解的阶段,但她丝毫不着急,即便在学堂里融不进叽喳凑堆的同学也不在意,听不懂先生讲课也没关系,很难讲是无知则无谓,还是有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方式,阿勒偏向后者。

眼看小东西举一反三,看他的目光带着幽怨和审视,问他:“要天下第一,好,也是骗人的?”

“什么时候要和你天下第一好了?”阿勒整理着衣摆,还别扭着呢,闷声道,“少给我扣高帽。”

这话一出,龙可羡立刻被虫蛰到似的,震惊地眨了几下眼,而后迅速地背过身去,再也不看他了。

“欸。”阿勒手伸出去,又觉得自己没错,本就没说过什么天下第一好的话,这全是她自己主观臆测的东西,关他屁事。

于是阿勒也别劲儿似的,把背一挺,打定主意晾她两日。

日光薄薄地敷下来,烘得浑身暖洋洋,阿勒本该觉得清净舒坦,反正跪这三日,把罚一领,他的秘密仍然在暗处茁壮成长,明面上小亏,暗地里大赚。

但似乎太安静了,静得有些烦人,非但屋外的鸟雀不嚼弄口舌,连风都止了怒吼,只有佛像慈眉垂目,狭长的眼静静观着人间是非。

该来几朵云把日头遮遮了吧!外头洒扫的婆子呢,不干活儿了?小厮把瓦都捡干净了吗?冷风是干什么吃的,连惊鸟铃都敲不动了!

周遭越安静,龙可羡的存在感越强,她就这般默不作声的,垂下肩膀,跪坐成小小一团在角落里揪蒲团,就足够让阿勒心烦气躁。

两人的影子都没有移动几分,阿勒心里边就过了一万种“兄友妹恭”的理由,来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找个托辞,他不自然地咳两声:“你若是饿,海鹞子可以叼来厨房里的果子,解渴充饥是可以的。”

龙可羡不应他。

“便是想吃肉也能有法子!”

龙可羡充耳不闻。

阿勒吸口长气,终于松口似的,有气无力道:“摸,摸,给你摸……但炸丸子确实是不能的了。”

龙可羡还是一动不动。

阿勒没招儿了,挪着膝盖爬过去,凑近一看,龙可羡垂着脑袋,鼾声轻微,已经睡过去了。

“……蠢死算了。”阿勒默念,也不知在说她,还是在说自个儿,他挪身过去,轻轻把她脑袋拨下来,龙可羡在睡梦中嗅了嗅,是这几日夜里熟悉的味道,安心地翻个面,睡得更沉了。

阿勒轻手轻脚把她放到蒲团,伸出指头去,把她面颊上的灰拭净,指尖站了灰,却奇异地不令他恶心难受。

外边窸窸窣窣的声音重新灌入耳道,小厮捡着旧瓦,磕碰间惊得鸟雀扑飞,苕帚曳地,沙沙响动里夹着衣饰摩擦声,老仆躲在窗边,悄悄地搁下了馒头糖糕,自以为把脚步声藏得很严实。

***

龙可羡是饿醒的,她肚里叽里咕噜地叫,睁眼时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檐角露出半角瓦蓝,亮金色的光线沿着窗框倾泻而下,最底部是阿勒衣衫上簇簇织金大红。

她迷迷糊糊的,呼吸间都是温热,听见头顶传来道声音:“口水,流我膝上了。”

“没有流。”龙可羡这才发觉阿勒还在跪着,而她躺在两只蒲团上,抱着阿勒膝窝睡了许久,日头晒得人骨筋酥软,她舒服地伸开腿,把脸贴在他膝上,蹭了蹭。

“起来。”阿勒语气不善。

“不起来,”龙可羡还记得睡前的吵闹,“你不,和我好。”

阿勒伸向袖袋的手停了下来:“我和你好。”

“不行,”龙可羡摇摇头,“不好。”

阿勒沉默片刻:“天下第一好。”

“真的?”龙可羡一骨碌坐起来,眼里晃着窗下漏进来的金光,有些灼人。

阿勒从袖袋里掏出糖糕和馒头,塞她一嘴,不耐烦道:“真的,不是玩笑。”

龙可羡连馒头都顾不上咬,从小荷包里掏出炭笔,“啪”地一放,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写下来。”

“写哪儿?”阿勒莫名,“写你脸上?”

龙可羡左看右看,跪坐起来,一把捞下那卷家规,哗啦啦翻到后头空白处,高声说:“这里!写大大的!”

看着那张空白页面,阿勒想,龙可羡像是天生就知道怎么拿捏他,她没有这个意识,但简直犹如长风,正在逐渐渗透他的领地,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阿勒打小就独来独往,皮得令人头疼,父母出于愧疚与亏欠,并不规训他,大伽正隔了一层加之性格温和,也不曾对他严加管束,导致他养成了这么个无法无天,凭着喜好忽视规则的性子。

他今日跪在这里,跪的不是诸天神佛,而是坚定奉行他自己说过的话。

这种人,天生就厌恶被压制,凌驾一切才是本能,但这小炮仗,看似是他在照顾与管束,实际上总是他在妥协与破例。

不喜旁人进屋,好吧,龙可羡直接溜上了床;

不准磨牙打呼流口水,好吧,口水流到了他枕上;

不准碰屋里的物件,好吧,连物件带他都碰了;

不准光脚在地毯上踩,好吧,直接踩到他身上。

算了,阿勒把这种容忍归咎于他的付出,因为是自己带着的小东西,为她付出了时间与精力,所以要求她给予回馈,诸如信任与袒护,那么这些琐琐碎碎的妥协和破例就是附加的麻烦,是该他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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