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风尘+番外(17)

作者:羲和安 阅读记录

沈知弈摸不准木弦惊的心思,但既然他有心退出朝堂的风波纷纭,大抵也算不得是敌手。

他以退为进,道:“承蒙将军抬爱。只是深夜跟随,并非君子所为,将军所为何事,不妨择日再谈,晚辈略备薄礼,登门造访。”

谁知木弦惊走近两步,这一回,沈知弈看清了他身形掩不住的衰老之态。他爽朗地笑道:“我乃行伍出身,行兵打仗之人,不讲京中这些虚礼。你不过借口就此与我作别,这我可不能遂了你的意。”

他顿了顿,笃定了沈知弈不会拒绝:“为着不打扰你跟那豫王世子……我可是跟了一路。你放心,我看那世子不像是有武功傍身的,不会知晓我一直跟着。好不容易寻着机会,此处却不是说话的地儿。我们还得找个地方坐下来,细细聊过才是。”

沈知弈见木弦惊果真无恶意,又想到他既是主动举荐了自己,想必也不至于木已成舟方断了自己的后路。

他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道:“前辈安排便是,晚辈哪有不遵从的道理。”

木弦惊微笑道:“如此甚好,你且随我来。”

沈知弈跟着他七拐八绕,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这一片多是普通百姓的民宅,他竟想不到木弦惊回京城没几天,便在民宅区有了可歇脚的地儿。

他跟随木弦惊进了屋,左右打量一番,见屋内家具大多落了灰,未有面前的一方几案尚且算得上干净。茶壶外围有不明显的新鲜水渍,显然是前不久刚被用过。

木弦惊引着沈知弈坐下,主动给他添茶。沈知弈一惊,眼疾手快地接过茶壶,先为木弦惊添了一碗。

木弦惊倒也没推辞,他喝了一口冷掉的茶,才道:“这宅子还是当年我刚入京城时购置的,一转眼竟也已这么多年。自我往北疆去,这宅子便空置了,也是前几日方才收整出来,倒是让你见笑了。”

沈知弈看着屋内不少已被虫驻空的木制家具,不由得哑然。

木弦惊便又喝了一口冷茶。冬日里茶水冻得像冰,他却也大口咽着:“北疆的冬日可比京城要难熬得多。”

他搁了碗,揭了今晚谈话的主题:“我指定了要你来替我在北疆的位置,想必这几日,不仅是宫里,就连市井之中也流传着关于你的消。这将军之位,你可还坐得稳妥?”

沈知弈沉了眸光,道:“我与将军素不相识,不知将军缘何荐举我至此。”

木弦惊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世人皆道,调任北疆便是堪比流刑。你可知其中缘由?”

“略知一二。”

“北疆位处我朝边境,而又苦寒,土地贫瘠,草木不生。狄人自古长居于此,唯靠放牧而得以维持生计。北疆物品缺乏,官员到了此处,无论官职大小,生活皆得节俭朴素。而皇上久不过问北疆,北疆也难出功劳,是以官员升迁调任皆为难事。”

木弦惊缓缓道来。

不知为何,沈知弈看他身上有一种淡然的气质,君子如玉,而木弦惊久经沙场,却更像一把锋利的剑。利剑不遇良主,多年未曾出鞘,反倒磨出不露锋芒的安然来,嗜血的戾气被包裹在温玉的光泽里。

而如今,无论是温玉的外表还是其中利剑,都已垂垂老矣。

“先帝当年意气用事,断了我朝与他们的互市。多年来,他们也一直与边民有私下的交易。这些事当地未曾上报,皇上也自然不知。可近些年,边民自发组织的互市隐隐有活跃稳定之相,甚至有边民上书请求当地知县重新设立互市——当然,这乃是违背先帝遗训的大逆不道之言,知县并未上报。”

“而前些年,我朝与西域,甚至更远的、从未听说过的国家多有来往,北疆这边也有村民从狄人手里互市得了些新奇种子,说是与一些言语不通的人互换来的,能够耐得住严寒,现下却并未大量种植。而前些日子,就在我入京前,前线暗探却来报称狄人的粮草突然充盈不尽,而我等却仍等着京城粮草运输的支援。”

他叹了口气:“我的确是老了,早在多年前便上书请辞,不想插手这些明争暗斗之事。”

“宫里那位喜怒无常,任人不定。古人云:攘外必先安内。而皇上这些年,非但没将朝堂内部整顿得当,反倒是满朝人心惶惶,更是无暇顾及边境之事。”

他最终道:“于我而言,这已并非是分内之事;而于你,却是机会。”

沈知弈沉默片刻,却重复道:“我与将军素不相识。”

木弦惊毫不掩饰地道:“你知我膝下无子,并无传承。历来辅佐皇帝登基者,功臣皆爵位加身,福泽子孙。而我却为避皇上猜疑,并未育有子嗣。我举荐你不过是对你曾立了战功,却在何彧手下郁郁不得志的事有所耳闻。官位事小,战功事大。这满朝武将,有多少因着你为将才想把你纳入麾下,却又碍于何彧的面子难以开口?”

“英雄不问出身,我知你出自寒门,正因如此,才不会牵涉诸多党争之事。而于你,”他顿了顿,苦笑道,“我只盼自己没有看走眼,你既忍得在何彧手下碌碌一时,想必也定有能成大事的度量。”

“我只盼良才不被埋没,至于具体如何,”他叹了口气,道,“且听天命吧。”

半晌,沈知弈方沉声道:“定不负将军所托。”

宋吟秋避开王府夜巡的下人,一路悄无声息溜回了卧房。

流木在门外守着,流莺自服侍她更换了衣物,呈上先前那本《诗经》来。

宋吟秋逐页略过,见唯有《蒹葭》一章里夹着纸页。她小心地取出,便在灯下展开那封陈年旧信:

吾夫亲启。

妾已携秋儿至京城。此地风物与家中不同,秋儿甚是欢喜。妾已同秋儿入宫请皇上安,龙颜甚悦,赏金银珠翠等物不提。望卿于家中自珍重,战场诸事,王爷需得小心。万事需得谨记,妾身与秋儿尚在宫中,不日便归,切记……

切记什么?

宋吟秋皱眉,纸页下方的字大抵是无意间沾了水,晕染成一片辨认不清的墨色。而这显然并非是一封完整的信,那么之后的内容呢?

这大抵是先王妃寄给豫王的家信。豫王早年与先王妃夫妻感情甚笃,育有世子也颇受喜爱。

宋吟秋幼时的印象里,豫王曾整理过先王妃的书信。信纸首页的抬头十分好辨认,定不会出现分错了类这档子事。

那为何这一封唯独夹于书页中?还是豫王一向不喜、甚少翻阅的《诗经》?

更像是防着什么人看见。

宋吟秋将这短短的几行字看了又看,倒是品出一丝不对劲来。

先王妃不过携世子入宫觐见,何必在信中强调“妾身与秋儿尚在宫中,不日便归”?

而“万事”究竟严重到怎样一种程度,才能让先王妃两次让豫王“切记”?

她自然知道,先王妃并未如信中所言,不日便携世子回封地。

她所知道的版本是,先王妃于京城偶染时疫,重病不起。皇上遣人将世子先行护送回府,此后不久,京中便传来先王妃仙逝的讯息。

而她便是在这之后不久被买入豫王府的。

京中太医均言豫王的痴傻之症是由于思念亡妻过度,可她清楚地记得,她与豫王相伴时,豫王仍是清醒之人。只是日后逐渐症状加深,清醒的时日一天比一天短。

——时间对不上。

宋吟秋愈想愈心惊,她知道事情远非表面上这么简单。豫王患疾后不久,皇上便以豫王带病不宜上战场为由,将他连同被顶替后的宋吟秋一同召回了京城。

而她也自此开始了被软禁在京城的时日。

那么真正的豫王世子呢?

豫王为何要寻找一个与他死去幼子容貌如此相像的人来顶替这一位置?

皇城看似风光绮丽,实则暗无天日。

她想,那个于先王妃信中颇受众人喜爱的、见了京中风物甚是欢喜的豫王世子,就此湮没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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