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宦(128)

作者:明灵不顾 阅读记录

或许这些都是不及,将起的、难以窥得的宫中之景。昭王亲率,百官加仪,静焚祷告,请止暖乐,请战烽火。

然而,这都与此刻暂不相关。

司马厝在旁阶负手而立,冷眼观着侯府院内的这场逼供。

虽在光天化日,手段也依旧是极为残忍的,已不知维持了多久。贺凛的手中还捏着一根三折的刮刃钢鞭,他手腕急动时,那鞭子就一提一落抽在庭中央被束缚住的那人腹部与后背之上,抽破了衣衫钻进皮肉中,带出碎肉血溅之时,其口中发出的嘶吼声哑得迟钝,而又忽时尖锐如芒刺入耳内。

“最后再问你一次,与你交接的线人是谁,目的何在?”司马厝的视线在地上那烂掉的铜傩面具上停顿片刻,他而后抬手,制止了贺凛的动作。

察舫陵暗点近来诸多异动,既然其为昭王的手中刀,那就不可不重,哪怕是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也可成为引撼全局的偏差。

那人饱经折磨后似乎终于有了些动摇,他艰难地动了动眼珠,嘴唇被极力牵扯着微动,却根本就发不出任何能被听清的声音来,只有“呃啊……”的寥寥模糊字语。

云卿安轻应了声,又道:“刑部那边连日加快核程,对张从顺一事的驳发重审已经出了结果,倒是没有让我意外。两造越诉,告者遭笞五十,生事者杖百,因判定罪因为受他人教唆而被减责得以发边远。”

司马厝若无其事地别过脸去一刹,却感云卿安将脸缓缓凑近他的耳边,而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的意思,气息渐浓,声音温徐。

[1]儒生无阀阅,所能不能任剧,故陋于选举,佚于朝廷。可见一斑。

云卿安果如预地看到了司马厝泛红的耳尖,停留着盯了一会,后才正色道:“只是在各种功勋中,唯有战功是最难得的,而且王朝不会一直打打杀杀下去,那就总要在其他方面多留给人建功立业的机会。再者,帝王之道,在于平衡。”

“咔嚓——”是司马厝过经时随手折断一根树枝,声响惊动了那只打着呵欠似的懒鹦鹉,它扬威似的昂了昂脑袋,终还是敢怒不敢言。

“我虽不这么认为,却也承认这确实是有着几分道理。”司马厝挨着他在廊边栏台坐下,接着道,“若在以往,唯军功方可授爵,除了开国拓疆之臣,建功立业几乎可以说全是军贵才能参与的事。就算是号称以‘耕读传家’的平郡文杰大户也都因为无军功于国而不受待见,不管家族传承了几十代、数百年,就算是高阳子裔或者上古贤王之后,也都不可能弄两木头柱子放家门口当作阀阅排面,不被重视优待也就理所当然。”

司马厝语气平淡地说:“今时不同于往日,无怪得有的是人说摊上了什么样的时势,也就落得了什么样的命。”

“他们这是打定主意要对诬告一事避而不谈,轻飘揭掉,不过也是,收赎或者发配驻军为奴的代价不好承担。”司马厝说,“张从顺果真是要废了。”

云卿安转眼看向他时,清浅含笑,竟似画卷陡然鲜活过来了般,道:“问出什么来了?”

司马厝眸光微动,令贺凛继续审问,并唤时泾过来对着那人的口型尽数加以记录下来,容后细观。

他随即转身,提步入了里苑。

口风严紧难探,借着久虔先前所留嘱才勉强寻了些门道,解开暗语转译出来也需要一点时间。

值日光微醺,棠梅微掩住了一角屋檐,横枝又斜斜地倾盖在墙外,而散瓣落到回廊下,在一人发上打着旋,远远看着就像是一副淡雅的水墨画。

“为之夫人,与有荣焉。”

司马厝行到他身侧,将梅枝递过去,道:“难说,我让时泾都先记着,等下你看看能不能找出点有用的讯息。”

阀阅即是唯有靠铁与血才能换来的荣耀,武侍出身之人,有大半辈子都是为了这个玩命。虽借着祖上的光,张从顺摸爬滚打了多少年才爬到这个位置,其中有多么的不容易,恐怕也就只他自己清楚,重重跌下却是轻而易举。

云卿安笑凝着他,目光里似乎带了几分促狭,道:“总兵说的是。”

闻言,云卿安抬手在司马厝的腰侧刮了刮,仰脸正视着他,说:“你也这么认为?”

无论如何都是两方交涉相妥协得来的,到了这般地步,也不见得谁就真的能得什么好。

云卿安沉吟少顷,说:“可这也未免太可惜了些。他好歹也是士阀出身,无论是立功还是犯罪,都要被移送文书记档,好好的阀阅上有了这样的污点,不说用来兴耀门楣、光宗耀祖,就连往功拿不拿得出手都成了问题,今后张从顺就是对此藏着掖着也再不能安稳。”

“就因着这彰优显贵的,人逢也都不吝啬于给点薄面,就算犯事也哪有那么容易倒?不然当年我爹也没那气焰,也没我敢在全京都的横……”司马厝说着话语戛然一顿,他忙侧过脸去瞧身边的云卿安。

“你说的没错,确是如此。无论是何种势力的一再膨胀,都必然引起权者的警惕和打压。”司马厝定了定神,道,“因此便有了以嘉先圣之道,宣招四方之士为名,论文德行褒。彼时的颜道为,说出的一席话可不比真刀真枪的份量低。只是真真正正的有才文士又能有几个?大多是靠广结朋党以及相互吹嘘造就出来的假清高,又恰恰是为了功利和官位。”

矛盾就此而出,各看不顺。

云卿安轻蹙了眉,道:“若是没有了尚武的优处,又该如何保证自身地位的长盛不衰?当名头成了虚衔,锦绣荣华或就一夕间成了云烟,无远忧则近患加。”

司马厝说:“遇战则无暇分顾其他,就像我爹,都还来不及考虑到那一步就先行归了西,马革裹尸一了百了,不管怎样他也算得上是省了不少周折绸缪的麻烦。”

云卿安抬眸,道:“可你父亲和你,都是个例外。”

无论所选通途为何,都相差无多。起点为对自身能耐和本事的掂量,终点为对利益得失的考量,而能坦然无畏地走上去,哪怕是中道失足一无所有,也都洒脱不计。这从来就不是他们为了自己所走上的路,眼前是风沙弥漫,只有擦亮刀枪寒光才能堪堪映照出遥远的身后,那里是一片太平与安康。

司马厝不知是何滋味地低笑了声,对此未置可否。

云卿安眸光微凝,道:“折戟沉沙,故引反思。积极出仕有利有弊,可得尊表,但谁明面上跟政权捆得越紧,覆灭得或许也就越快,而想要更进一步,会是场不小的赌局。”

司马厝说:“狡兔尚且有三窟,更何况是人。分势落注,或总有一支可保无虞,不至于全盘皆输。”

“这样一来,暂避风头以免提前惹祸上身,倒是显得高明许多。”云卿安似有所思,慢条斯理道,“我若是没有记错,薛屿阔的伤退可是正赶上了巧时。”

加征大将军得爵后却很长一段时间再难高进,随后虽处高位却实权大减的,薛迈?而当年的土司之乱是他亲自领军前往平定的,与云卿安还存了这一层的关联。

司马厝蓦地直起身,心下一沉。····静寂未久,廊上斜枝被风吹得轻轻偏了下,露出的,不知是日籁或阴影。虎皮鹦鹉仍在上边搔首弄姿,却让人只想移过眼去。

云卿安敛去了脸上些许复杂的神色,从司马厝后背伸手环抱上他的腰,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道:“所言不为私怨,也并非空穴来风。”

“卿安,你想说什么?”

“对于钩镰刀,总兵断不会陌生。”云卿安回忆着道,“薛小公爷曾领我去的那处京外曲亭水榭,小厮忙碌收拾的武器当中赫然有之,新用而非空置,扩充武备的痕迹可窥。这本不算什么罪事,却都被有意地隐瞒了下来,我能偶得发现也是意外。”

司马厝自是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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