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宦(2)

作者:明灵不顾 阅读记录

朝阳暖了风雪夜里不归的人。

时泾拍打着他玄衣上凝的冰霜,蹙眉嘟囔:“怎么也不披件外衣,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吗?”

司马厝没答腔,靠榻轻阖了眼。

他枯坐着被冷风吹了一夜,盯着无边朔原看了一夜,直至破晓晨光乍现。

时泾给他披了毯,从帐中退出时正好撞见在外立成冰雕状的柯守业。

柯守业急切迈开几步,欲要开口却见时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忙随他到僻静处站定。

时泾说:“爷歇下了,有事过会找。”

柯守业望天长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说:“该让我负荆请罪的。”

“不急,有的是机会。爷又不吃人,不会真把你怎样。”时泾同情地望他一眼,复又忧心忡忡,“初六了,若是从衡州运了粮草来也该到了。”

他们驻扎在朔漠西边与陇溉平原交界附近,依靠衡州供给粮饷,可这期间已经断了几月。

柯守业神色骤然变得肃穆,说:“押运队今早刚到了……”

“欸你不早说!我这就告诉爷去……”时泾猛地一拍脑门,掉头就要跑却被扯住。

柯守业面色古怪,全然不见喜色只有晦暗一片,“来的不是什么好事。”

第2章 澧都秋 “去扶侯爷起来。”

大乾自先皇天衝帝平定羌戎、鞑蛮两族后安稳已久,而今硝烟骤起。羌戎于进犯北边战略要地,来势汹汹。

朔北军与之展开激烈交战并于通陇走廊退敌,而此战主将司马厝于今日还京。

偌大的行宫楼宇层立,琉璃瓦铺筑的重檐殿顶被缭绕于飘渺云雾间,尽显庄重恢宏。

“圣上就在里面,唤内臣通传即可,卑职先告退。”侍卫带领其行至奉先殿门前恭敬道。

此为天子日常处理政务,接见外臣之所。

司马厝颔首,大步朝殿门走去,目光掠过殿前人影时顿了顿,一改先前的急迫踱步到殿檐之下,嘴角噙着抹玩味的笑道:“程大人,好久不见。”

“有劳公公,区区酒钱不成敬意。”

程岱正讪笑着将一串银钱塞进殿门的小太监手里,闻言一愣,顺声望去时爽朗道:“呦,小侯爷回京了。”

司马一族屡世公侯,地位崇高。自司马霆逝世,长宁侯的爵衔就落到了独子司马厝身上。

时泾望其愤然离去的背影,苦涩道:“我看这十有八九是不会给通传了,这会儿可有的好等了。”

“圣上日理万机,得见不易。不过侯爷乃贵客耽误不得,可效以……”

黄门当道当真如毒瘤,浮云蔽日,腐朽至此。

“是啊,刮目相看,深感意外。”

“可我不想闻,也更不想进去。”

小太监神色僵了僵,嘴角下垂露出不悦,吊着嗓子道:“那敬请侯爷在此恭候,奴婢这就去通传。”

程岱彻底收了笑,阴阳怪气,“东厂牢狱可是个好地儿,该闻的不该闻的味一应俱全。若是挑,怕是只云厂督能让小侯爷闻个痛快。可别得罪了人把自个弄进去了,怪我没念着和你爹的情分提醒你一二。你好自为之,告辞。”

“赶明儿我做席,邀你来府上喝酒。”程岱亲热地上前,将手搭上司马厝的肩。

“当年你跟你爹回京述职时才到我腰这么点高。这不,现今打朔北一回来,当真士别三日……”

“不必。”司马厝眉梢轻挑,冷凝如霜。

“还成。”司马厝不冷不热回道,“不及程大人有本事,我就是学个十年八年也学不来。”

“是么?那程指挥使闻着这脚气可是舒坦了,神清气爽吧,可惜我没这癖好。”司马厝在日光下微眯了眸,负手迈出几步,“我挑,闻不得怪味。”

司马厝冷眼望着程岱恼怒离去的背影,“程指挥使走好不送,别行差踏错摔着了下不来地。”

“好,好得很。”

司马厝不动声色站远几步,眸光似是藏了一汪能压得人无法喘熄的寒潭,“程大人的酒钱够稀罕,司马哪敢劳大人破费。”

程岱的笑僵在了脸上,缓缓将手抽回正了正头上的缠棕帽,说:“小侯爷当真有本事,不但学会舞枪弄棍,连带着还学会了说话夹枪带棒。”

程岱冷笑,若有深意接着道,“你说,小童跟尊大佛比算得个什么玩意儿呢?屁都不是,偏生人家就杵在那,大佛脚下可比内城宅地金贵,沾的脚气都比酒肉香。”

“小的请侯爷安。”适才收了银钱的太监步下了台阶,瘦小的身子衣着一丝不苟的宦服,腰身微弯,油头粉面堆笑说,

他任职锦衣卫指挥使,身着青蓝色锦绣飞鱼服,身材伟岸,偏偏面颊两边多出些横肉显得颇有些圆滑。

“话别说太满,这年头就是去烧个香拜个佛,要进门槛还得先看人守门小童乐不乐意。”

殿廊道口,秋风穿堂而过平添阵阵寒意。

“那就等着,等到为止。”

司马厝神色不变,越过忧心忡忡的时泾来到三十九级汉白玉石阶前,竟是一撩衣摆单膝跪地,膝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时泾忙不迭跟着跪下,不敢多言。

殿前丹陛空荡,站边侍奉的宫人皆垂眉敛目,战战兢兢,皇威之下莫不如此。

奉先殿内,头四方熏炉上燃起的檀香烟雾缭绕,内柱层层重叠雕龙画凤,似欲腾空而去。

元璟帝李延瞻已过而立之年,面相方正顽若坚石,着一身淡紫色夹绸衬底五爪金龙闲居吉服,身形圆润雍容贵气显露无遗。

他正倚靠着金漆雕龙宝座闭目养神,手虚虚扶额轻唤:“魏大伴,来给朕捏肩。”

良久无人应,李延瞻微恼,坐直了身正要发作,却见到来人时缓和了神色,唤道:“云督。”

来人步履沉稳,行于桌案前站定。

“请皇上圣躬安,义父身体抱恙,特命臣前来侍奉,万望陛下海谅。” 云卿安身着一身绯红色四兽麒麟纹妆花罗曳撒袍,头顶锚金乌纱帽,敛目躬身语调却不卑不亢。

李延瞻甚是放松,说:“云督来得正好,到朕近前。”

云卿安依言来到近前,却未给元璟帝捏肩,而是与之维持一步之遥,淡声开口:“陛下可是乏了,政务繁忙当劳逸结合才是。”····“锦衣卫越来越不中用了,连查个官员都查不好,区区小事都要来请示朕。”李延瞻不悦道。

朝中户部左侍郎虞崇被指徇私舞弊,锦衣卫指挥使程岱奉命查证却迟迟未有结果。

云卿安眸光微沉,不动声色间轻转指上玉戒,说:“若交予东厂,定不负重托。”

“允了,此案即日起就交由东厂全权查办。”李延瞻颇为满意,舒展了眉头,“有劳云督。”

“为君分忧,厂臣之幸。”

云卿安低眉顺目,目光含蓄地掠过案上摆得整齐、毫无翻阅痕迹的奏折,状若无意道:“陛下可要移驾西苑?”

李延瞻眸光一亮,却似有顾虑沉吟着没开口。

云卿安自是觉察,适时道:“偏门已然修葺一新,即日便可通行。”

“甚合朕意,扶朕起身。”李延瞻不再犹豫,懒散疲倦一扫而空。

云卿安嘴角微勾却转瞬即逝,如微凉拂过清河的风。

——

宫殿内已早早点了灯,廊道通明一片愈显辉煌。

点稀残日将落未落,霞光滚烫点燃了殿前的石板地,却是将深秋的寒传至人周身。

长阶之下,时泾担忧地望着司马厝越发凝肃的侧脸,眉头皱得连成了条平线,忍耐良久后弱弱道:“爷,天要晚了,还没得见皇上,不如改日再来。”

司马厝攥紧衣摆的手骨节微微发着白,他半隐于霞翳中抬起眼。

前方是行行丹陛,延伸至那望不透的皇权顶端,高高在上。

虽曾踏过万里朔漠,却都没有眼下所见的殿前石阶寸步难行。

他此番入宫非因战功受皇上召见封赏,原因之一是因抗旨特来请罪。原因之二方才是重中之重,禀告军情,刻不容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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