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宦(29)

作者:明灵不顾 阅读记录

等魏玠终于差不多撒够了火。

“卿安此举并非任意妄为,实有考量所致。”云卿安跪下,平静道,“义父可曾听闻博雅院文儒联名上书替颜道为求情一事?”

他就盼着杀一儆百,等着颜道为被斩首示众,借此好好震慑一番蠢蠢欲动的官员们,让那些个不满于他的人对他敬而远之。

“此是其一。”云卿安语重心长道,“义父可莫忘了,他们本身就出自寒门,最会顺着民意煽动民愤。况且不满我等干政的声音在民间早就存在,此番扬扬止沸,若真的闹大,来日出现迂回转机也并非全无可能。”

魏玠沉吟着没开口。

毕竟颜道为的威望非同小可,不然也不会在朝堂与他相持这般久。

难得找到机会将颜道为扳倒,便绝不能再有任何让他解脱的机会。

“卿安此次动手虽是仓促了些,但也并非毫无准备。”云卿安接着解释说,“颜老自愧晚节不守,加之不堪人前受辱,故而狱中自裁谢罪。”····这显然是给颜道为的死找了个最合适的理由。只要行事妥当,那么对于要犯的狱中暴毙,便无人能问责。

“既已成定局,外边就是闹翻了天去也是徒劳,在陛下的眼中就是无用的添乱。”云卿安重重磕头,“未及时向义父禀明,一是不愿害您担忧。”

“二是因着此事留有风险,若失手败露……卿安则一力承担,绝不连累义父。”

云卿安的字里行间都是斟酌考量,为魏玠考虑分忧。

这让魏玠神色很难不动容。

见惯了各怀鬼胎的利益算计,在这深宫中虽不至于踽踽独行,却也是不胜严寒。

片刻的真心温情,都是奢侈。

云卿安不敢想,不敢念,却只敢言之于口。

手臂被缓缓俯下`身来的魏玠搀住,云卿安起身时不出意外地又见到了如往日一般的、待他温和的魏玠的脸。

这一步,虽是擦着峭壁而过,但他行对了。和乐之下疑窦消,责人不问喜笑去。

空无一人的屋内,云卿安默立半晌,耐心地等一个结果。魏玠此次是被糊弄过去了,可是他得确保日后毫无纰漏。

门被轻轻地推开,岑衍躬身进来,小心地在他身侧耳语道:“给魏掌印通气儿的小太监,先前被聂派人拦下了一个。他看到了不该看的,这会已经断气了,走得利落理应留不下任何把柄。”

云卿安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含笑问:“他看到什么了?”

“这……”岑衍越发谨慎,紧张道,“看到了咱运人出宫。”

牢里的尸体早已不辨面目,倒不怕被发现什么端倪,至于其他的,层层关卡人手皆被打点,虽是选的可靠的,却也不排除有走漏风声的可能。

云卿安夹着绢帛蹭了蹭鼻翼,淡声开口道:“将那些经事的人都轮换一个遍,通气口留他几个倒也无妨。”

魏玠的人不好随便动,只能先徐徐图之。

“是。”岑衍应下,目光微动,心知云卿安这意思便是要清人灭口了。

一星半点的恻隐都只能建立在残忍之上,而云卿安向来够狠,也足够果决,所以才能披荆斩棘。

岑衍对比心知肚明,只是……

“长宁侯不会领督主的情的。”

司马厝何止是不会领情?只怕是恨死他了,这会没准在怎么骂他。

倒也算是将情感掠夺去了大半。以及别的……虽然,远远不够。

云卿安低低地笑了声。

“在我这吃点苦头,也总好过他自讨苦吃。”

——

苏府。

苏和风面容严肃,提笔而书间大开大合,在米白色宣纸上笔走龙蛇,浓墨铺陈。

而苏禀辰立在一旁,细细地给他研墨。

书房静得落针可闻,似是一块陈年傲立的碑拓,家风家气也只是碑拓上的一点字气,清正不屈,久远而浓烈。

苏和风运力在手,在眼,在身,落笔连势一气呵成,忌讳的便是一个“断”字。然而,到了笔画转折时,苏和风的手却滞了那么一下。

他拧了眉,继续卖力地拖动笔杆,可那片被失误加重了的墨迹却晕染开去,顿时黑了一块。

“唉。”苏和风掷了笔,颓唐地坐下,已全无心思再看那不尴不尬的墨宝。

任他挥斥着墨,内里依旧是难掩,难饰。

“父亲累了,不写也罢。”苏禀辰也停下手中动作,神色平和地在苏和风身边落座,静静地陪着他。

苏和风闻言苦笑,叹道:“极目所望,非黑即白。”

因着近日所发生的事,颜道为又被添油加醋地扣上了一项莫须有的罪名——引导不正风向以使文生拥立朔北。

此后,在魏玠的趁风造势下,秋闱复试被延期耽误,朝廷更是以端正文士之风为借口兴起了文字狱,又接连出了要求文士所写的文章必须歌颂皇权,不得提及朔边等一系列规定。

这一来,那些为颜道为上书求情的博雅院文儒们都接二连三地惨遭报复。

“姚伯父宁死不屈,便是不愿顺了这世道。”苏禀辰道。

姚锡祥不过是先前在不经意间得罪了魏玠,如今也遭到了清算,落得自裁这般惨烈的下场。

“怕就怕在事无可避,擎苍者溃于荒野,蜉蝣者卷入险潮。”苏和风苦涩道。

独善其身,何其艰难。

苏禀辰起了身,向苏和风深深施礼。

“这是做甚?”苏和风微感诧异,上前想要将他扶起。

苏禀辰却是坚持,恳切道:“悯玉虽不才,但愿自请入六科,以左右言路,纠察百司。”

苏和风一怔,收回了手,沉默地背过身去。

所谓六科都给事中,便是与都察院御史共同组成了言官体系。若进了里处任职,便少不得要弹劾抨击,与宦党等百官周旋。

以苏和风的人脉以及苏禀辰的才情,想要进六科并非难事。可是……

苏和风重重叹气,道:“为父先前只允你就认翰林院编修,便是不愿让你过多地被卷入是非。”

“悯玉明白父亲的一番苦心。”苏禀辰微微抬头,望着苏和风孤决的背影道,“任举步维艰,如履薄冰,但事在人为,悯玉自有分寸。”

若事与愿违,惟有逆流而上;若大厦将倾,惟砌之扶之,虽死不让。

(本章完)

第23章 殊未屑 冬月初七,宜嫁娶,忌安

冬月初七,宜嫁娶,忌安葬。

云府上下张灯结彩,“囍”字极为显目。喜庆的红灯笼轻轻摇曳,府内却一片死寂,倒更像是空装得好看而实该拿去烧化了的冥物。

不吉利。

可这又确实是那位手握权柄的东厂督主云卿安的新婚夜。

月隐柳梢若无依,星语不解悲愁事。

入了婚房,倒像是进了坟冢。

坐于床榻边的新娘并没有遮红盖头,面白如纸,双瞳涣散,她只似是一个提线的木偶般呆呆地用一把剪刀裁剪着喜被。

一条长长的、蜿蜒如血的索命之物,在她的手中渐渐出现。

风吹红烛,残泪未干。

火没那么容易烧到他身上。

他身上的衣服依旧是日常所着的曳撒,连喜服都没有换,脸上情绪不辨,只在迈入门槛站定时才疲惫地用手捏了捏眉心。

“那便交由你去办。”云卿安说。

愿化成厉鬼,换祸首报应不爽!

府外归人步履匆匆,将这沾满月光的夜路都生生踩成伏尸的沙场。

——

云卿安脚步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越过徐聿落到其身后安安静静的祁放身上,问:“何为驯兽最快捷的方式?”

“是,督主放心,必不出差错。”徐聿担保道。

姚定筠定定地枯坐良久才缓缓站起,爬到桌案上,就着这个高度控制者长绫从房梁悬挂而下,再将末端牢牢地打上个死结。

反正只要做足样子,让旁人都知道他司马厝跟东厂关系非同寻常就好。至于司马厝闹不闹腾,同不同他唱反调,云卿安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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