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寸进尺(4)

作者:平生好剑 阅读记录

陆怀云面上微红,却依旧清醒,手中把玩着一个空酒杯,侧耳细听其它画舫上远远穿来的丝竹之音。

到最后,碗碟中只剩残羹冷炙,坐着的也只有陆怀云、裴勉与周瑞英。周瑞英能喝且精,一直看其他人去敬陆怀云,自己只偶尔敬个几杯。结果眼睁睁看着陆怀云以一敌众,宴席中只起身去放了几次水,半点没有要醉的意思。

周瑞英已喝得醉眼朦胧,拼着仅剩的一点清醒对陆怀云举杯,语无伦次地道:"甘、甘败下风,果然海、海---呜哇!"一句话没说完,已经捂着嘴冲到甲板上去大吐特吐。

裴勉在旁已经目瞪口呆,只盯着陆怀云看。

空气中都是馥郁酒香,陆怀云垂下眼帘嗅了嗅杯中残酒,仰脖一饮而尽,他睁眼微带醺意地道:

“两年前暹罗使者来朝,几日间但有宴席,必喝倒接待陪同的官员,那狂徒笑我朝中无人,量浅不能使其尽兴,陛下大为恼怒,锦衣卫指挥使向陛下举荐了我,而我与那暹罗使者对饮一夜,他先醉倒。"

说到此,陆怀云看了看满座的东倒西歪人,将手中酒杯往桌上一扔,道:“诸位小郎君欲试海量,志向可嘉,只是还不够火候,好酒好宴,多谢款待!”言罢,掸了掸袍袖,走出门去。

第四章

裴勉提上盏羊角灯追着陆怀云下了船,两人并肩走到街上,陆怀云虽然跛足,但脚步轻快得像是要踏向三山四海,潇洒极了。

裴勉心中微动,觉得名动京师、饮败使臣的南阳君子,本就是这个模样。

江边离住处不远,离宵禁时辰还有一阵,两人慢慢走着回去。

光芒从薄薄的灯罩中透出,照亮路途与陆怀云的侧面,裴勉拿眼细觑表兄,灯火下青年肌肤白皙泛红,唇色润泽,嘴角噙着一抹笑,如玉生辉。

陆怀云察觉到裴勉在看自己,忽然侧过脸来,明亮双眼对上裴勉的视线,问:“勉勉有话和我讲?”

这一声“勉勉”,虽然只有亲近之情并无狎昵之意,却叫裴勉心痒得厉害。

好风好月好夜,春江缓缓流淌水声潺潺,气氛这样温柔平缓,裴勉偷看被抓了个现行也不心虚,反而趁机讨好卖乖:“我只是在想……表哥念书厉害,喝酒也厉害,有什么是表哥不会的?”

陆怀云神情变得有些奇怪,说道:“勉勉,你记不记得本容与堂刻的《忠义水浒传》?"

这问题来得莫名其妙,裴勉不晓得陆怀云有什么深意,如实道:“容与堂的不记得,水浒我是听书听完的。"

陆怀云自失一笑,道:“算了,只是小时候我很羡慕你。”

裴勉愣了一下,想要问句为什么,陆怀云已转过脸继续说:“我以前很讨厌读书。”他说这话时一脸的不满,皱着眉却似有两分呆气,虽然谈吐如常、步履平稳,但裴勉总觉得不对,陆怀云竟然没叫他表弟,一直在叫他勉勉!他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明悟:表哥难道是醉了?

裴勉定定把陆怀云看了看,伸出手在陆怀云的脸颊上戳了戳,口中语气如常地说话:“表哥也会有厌学的时候?那表哥念书怎么这么厉害?"说完收回手指搓了搓,只觉指尖一片温软,眼神渐渐幽深。

陆怀云被戳了脸颊毫无反应,仍口齿清晰地和裴勉交谈:“《大明律》中‘骂詈’一条明文严

‘凡骂人者,笞一十。互相骂者,各笞一十。’勉勉晓得吗?”裴勉一惊:“还有这种律令?那我不是起码要挨上八十万板!”

陆怀云认真道:“真的有,不过若有功名在身,骂人便不犯律令。我小时候不想读书,和我爹吵架骂他,他就说我犯了《大明律》里骂詈这一条,抓住我打了十下屁股,我说他也骂了我,为什么不挨打?他说他书读得好中了进士,可以骂人,我为了骂他不挨打,骂别人也不挨打,就下定决心要努力念书,考取功名。”

裴勉听得几乎要狂笑出声!陆怀云小时候竟这样可爱?不对,表哥现在一本正经地说这些话也可爱极了啊!仔细想想那位陆姑父这么教儿子也挺好玩……哈哈哈哈哈哈!

裴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憋住笑,逗陆怀云道:“那恭喜表哥现在得偿所愿,想骂谁就能骂谁才了。"

陆怀云脚步一顿,摇头低声道:“我后来应试也不光是为了能骂人,而且便是有功名在身,有些人也轻易骂不得。”

裴勉想问一句什么人?目光却瞟到陆怀云右手不自觉按上了那条跛了的腿,话顿时噎在了喉咙里。

裴呈曾叹息:“一封奏疏叫天子一怒,不仅是连降三级,还挨了三十廷杖!怀云一个文弱书生,只是瘸了已算他和锦衣卫指挥使交情够深。"

一封奏疏叫天子一怒,骂不起的人只能是当今天子。

陆怀云弱冠中举,裴勉虽不曾亲见,也能想出进士游街时的表哥,是何等的少年得意、神采飞扬。如今只落得被贬出京师,身带残疾。

而有趣的陆姑父与姑姑已仙去多年,表哥连可以真心诉委屈的人也没有了。裴勉望着表哥侧面,心中隐隐作痛,说不出是怜惜多些还是叹惋多些。

一时无人再开口,两人安静地走了一段路。

圆月越升越高,遍洒银辉。裴勉放缓步子随着陆怀云的步调走,两个人影长长拖在石板路上,这样明亮的夜便是熄了羊角灯也走得。

前面不远就是陆怀云的宅院,再沉默下去这一段路就要走完,裴勉不想这么沉闷分别,忽然想到一件轻松的事情,开口问:“表哥,我送你那只鸽子怎么样?”喂养鸽子不难,但要将幼鸽驯养成信鸽颇费工夫,若是陆怀云不会驯鸽,他便可毛遂自荐教导,不正是个和陆怀云亲近的良机?

裴勉越想越美,期待地望着陆怀云,陆怀云回忆起表弟送的那只幼鸽,不知想到了什么好事,微微笑起来,说:“之前忘了谢你,好滋味,甚肥美。”

裴勉如遭雷殛,期待僵在脸上,他一把抓住陆怀云的手臂,追问:“什么好滋味?"

陆怀云果然醉了,被这样大力拉住也没觉得不妥,一脸满足地道:“乳鸽虽然肉少,但肉质细嫩,鲜香可口,炖汤的确好滋味。"

裴勉仍有些难以置信地道:“你把那只鸽子炖了?”

陆怀云再醉后糊涂也听出不对了,况且他醉后远比别人清醒,疑惑地问:“不能炖?”

裴勉沉默一阵,问:“表哥那日说喜欢鸽子,是喜欢……”陆怀云体贴地接话:“吃。”裴勉一脸绝望,颓然松开抓着陆怀云的手。

陆怀云蹙起眉问:“不是送给我吃的吗……勉勉,你生气了?”

裴勉何止是生气,简直气得要呕血了!!!

他平生所好,不过鸽与剑,当然现在恐怕要加个陆表哥。他送给陆怀云的那只幼鸽,是从周瑞英那里打赌赢来的,龙骨长而有弧、趾骨短且结实、双翼扑振有力,更难得是毛色与他的雪衣极相似。

若是精心驯养,假以时日说不定更胜雪衣!若不是陆怀云,他绝对不会送出这羽幼鸽。

结果陆怀云把鸽子炖了!

说话间已到了陆怀云的宅门前,两人停住。裴勉看着陆怀云,便是心中怒气冲天,也不能对着这个人发作半分,最后心如死灰地道:“表哥进去休息吧,我也回去……静静。”

这可一点都不像不生气的样子,陆怀云茫然地看了陆怀云一会儿,迟疑地伸出手在裴勉头上摸了摸,用哄小孩子的一样口气说:“表哥的错,你不要生气。”

陆怀云的袖子顺着手臂动作向下滑,露出清瘦的手腕,裴勉被摸得怔住,从那袍袖中嗅到些淡淡香味,不是熏香的燥气,反而清清凉凉像雨后草木、新雪初霁。只是片刻,裴勉微微低头让陆怀云能摸得顺手,认命了一样道:“我不生气。”心中则暗叹:真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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