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录司+番外(48)

作者:磐南枝 阅读记录

宋昏回头:“那是我写给你的。”

“我手被火燎过,拿不稳笔。字写得丑了点。”他又道,这回彻底与她对视了,“如果你不收手,继续查,那样的纸条,我还有很多。”

怪不得她在密林草屋里找到的春联,背后的字也丑得要命。裴训月忽然毛骨悚然。这不是她记忆里的李继昀了。也许早就不是。他知道这些黑暗远比她早得多。她才是笨蛋。是什么都后知后觉的那个人。宋昏眼看就要往院中走去,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襟。他便重又被她拖回这间厢房。半拢不拢的门前,裴训月唰地脱了外袍。

男装好脱。她解了腰带,一层层褪,眼看就要脱到只剩小衣了。春寒料峭。宋昏猛地按住她的手,又匆匆关了门:“你想做什么!”

他的嘴巴旋即就闭上了,但眼睛又睁得那样大。一室寂静里,顺着被窗纱筛过的日光,他看见了被薄光笼罩的人身。雪白的背上,数道浅浅的疤。那是鞭伤留下的痕。

“你父亲怎么下的如此狠手?”他痛心疾首。

“是我故意的。每次家里人来涂药,我经常偷偷洗掉,我要让它留疤。”

“我要我记住你。李继昀,你如果有朝一日死了,哪怕全天下人都忘记你,”裴训月指指自己的胸口,“从我这里,也是抹不去的。”

日头在那时换了角度。她的脸就在阴影之下了。宋昏只觉天地摇摇晃晃。他像被人抛进水里,心痛得喘不过气。

“你还要瞒着我吗?还要抛下我吗?只有你肯为天下舍身取义!你觉得我做不到吗!”他听见裴训月问。

就在那时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小缝。

“裴家哥哥......”洗好澡的郑敬山怯怯望着衣服褪了一半的裴训月,惊恐地喊。

日头在那时又照进来。裴训月立刻穿好了衣服,将郑敬山笼在怀里:“别怕,我脱衣服闹着玩的。”郑敬山把头埋进裴训月的大氅里,微微侧眼,却看见那站在一旁的宋家哥哥不知道为什么红了双眼。

太阳把他脸上的泪痕照得一清二楚。可惜一眨眼,光线就移转了。

——夺命谶语篇,完。

第36章 人皮鼓钹

(一)披帛

“鼓震日夜,续接不暇。帝闻而拔剑。”——《起居注》

离蒙人春贡只有四天。胡知府近日监督北坊内喜迎盛宴,忙得脚不沾地,今晚终于得了空闲,宿在衙门后头的厢房里歇息。

他妻儿都在老家,孤身居京,索性一心扑在官务上。今夜照旧点盏灯,于睡前批了批公文。一天下来坊内还算平顺,唯一的大事是袁记裁缝铺着了火,所幸无人伤亡。他看着簿子上火防士语义模糊的记录,觉得古怪。

这个袁记,绣品库和后宅占了半条街,居然也能得到火防司批准。利运塔一塌,倒闭的铺子那么多,只有它不衰反盛,到底得了上一任知府朱广弦多少庇佑......胡知府皱眉。

他提笔,写了数语,打算找个机会上报皇帝。既然易燃绣品常年积堆,失火风险极大,应该隔三岔五派人去检查才是。写完这封折子,胡知府便吹灭了灯,听见窗子扑棱被风刮了一声。

自皇帝派他进北坊以来,他没有一天忘记帝王提携之恩。上任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举报金吾卫马统领失职。听说那厮和裴家关系太好。护卫皇家的首领,反而成了侯门走狗。 成何体统?皇帝果然领他的情,派人去他老家宗祠表彰,赞得妻儿老母都大有脸面。

胡知府躺在床上,一边漫漫哼曲儿,一边闭了眼,咂摸着奏折中的用词。正自鸣得意之际,忽然,感觉有个极冷的事物横在他的脖颈。

他睁开眼,首先看见了匕首的寒光。

胡知府从秀才一路读来,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没碰过刀剑,第一回 知道原来利器这样冰冷。 下一瞬,眼前充斥一张蒙了黑纱的脸。喉头的惊呼被立刻压下去,因为刀上的寒光倏忽逼得更近。胡知府甚至感觉有鲜血顺着脖子流下去,但一点也不疼,便怀疑那是否自己错觉。

“说!钥匙在哪儿?”蒙了面的人语气狠戾,却问了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即使蒙住鼻唇,那张脸也太熟悉了。居然没死......胡知府只觉心跳漏了两下,短刀再逼近些,他只怕就要被吓断了气。 “胆子这样小。我又不一定杀你。”那人叹一声,手里的刀却丝毫未松,“你只管告诉我,坊门钥匙在哪儿。我要出坊。”

自从利运塔塌了,北坊看守极严。坊门钥匙除了当夜值班的金吾卫轮流保管外,便只在知府处留一把备用。但就算拿了钥匙,想出坊,也得经过金吾卫的长刀。因此,胡知府每日把钥匙揣在身上,并不觉有任何威胁。

他此刻悔之晚矣,却也只能颤巍巍指指腰间。那蒙面人立刻从他腰带处卸了钥匙,然而将短刀依旧堵在喉头。“别杀我......相识一场,你想出坊,我定然帮你,何苦杀我......”胡知府抖如筛糠,看见蒙面人欺身至他耳边,话里好奇:“你要怎么帮我?”

“就,就说有要事向京兆尹报,我们一起坐马车出坊,出了坊后,你随意逃跑便是......”胡知府口不择言,像一条死鱼打着挺,扭着腕指了指床边的书桌。他这一挥手,吓了蒙面人一跳,那刀陷得更深。胡知府欲哭无泪:“桌上,桌上有折子!带着这封折子给金吾卫看,就能出坊——”

蒙面人连忙取来折子就着月光狐疑一瞧:“就这点小事,大晚上去找京兆尹?”他咂摸一番,又看了看胡知府汗如雨下的方额,相信其中应该无诈,便一把揪住胡知府的领子,用刀顶着他出了房门。那晚刚好衙役们都在外头布置迎接蒙人的彩灯,这衙门里竟然成了空城。蒙面人便逼着胡知府和他一同上了停在院里的马车,扬长而去。

等僧录司门前的街道也挂满彩灯之时,胖婶刚烧完了最后一盘山椒肉。今天晚饭丰盛,只因司里来了个被裴大人接济的流浪孩子,名叫郑敬山。那孩子瘦弱可怜,众人不便多言,却忍不住背地置喙:难道僧录司成了难民所?一个阿兴之后又住进一个小山,不晓得要来多少流民才算完。

裴训月对这些抱怨充耳不闻,只管把山椒肉捻了许多到郑敬山的盘中。郑敬山端了碗怯生生地吃,环顾桌上,却不见下午那位和裴哥哥一同救了他的宋家哥哥。他拽裴训月的袖子,小声地问,裴训月听了,恍然惊道:“宋昏呢?”

“他说要去八鲜行给小山买甜糕,估计又去哪儿闲逛了。”有人接话。

买块甜糕怎得一去就是几个时辰?裴训月心里一跳。下午,她正和宋昏在房中相对,林斯致忽然来找,说是有些修塔的事情要讲。二人一场叙旧只能中断。谁知修塔的砖料等琐事一讲便是一下午。等到了晚饭桌上,她才惊觉,竟然一直未见宋昏身影。

他是独自去查案?还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裴训月只觉耳边反复回响着宋昏下午说过的话——

“三年前东宫里被烧成灰的尸骨其实是一位仆妇的儿子,因为来访偶然,就没有录入名簿。而我侥幸逃出来,躲进密林。”

“确切地知道全幕,应该是半年多。如果说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是三年前。”

“三年前,我第一次看见李崇在利运塔里抱着一个小孩子......当时我太慌乱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谁知不多久之后李崇梦中猝死,那是他的报应......”

这是一场乍听没有任何破绽的回忆录。但让裴训月生疑的地方在于:没有任何人的协助,他怎么顶着一身烧伤在密林中存活?建炉焚尸,植皮易容,这是仅凭一人之力就能完成的么?至于“全幕”,宋昏口里的全幕又是什么......难道世上还有比太祖李崇在佛塔里猥亵幼童更耸人听闻的事?

目前,整桩娈童案,物证是词卷,人证是郑敬山。难道当真要逼问那孩子......裴训月看了一眼如受惊的兔子般蜷缩在众人中乖乖吃饭的小山,默默咽下去嘴里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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