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录司+番外(57)

作者:磐南枝 阅读记录

孙荃听了夫人的话,又望向那床榻上的厚褥,回忆起方才手上不光滑的腌臜触感,不由得胃里一阵隐约翻腾。他与夫人伉俪情深,相伴多年未曾有过什么旁枝。京城官场恶癖,孙荃虽偶有耳闻,却从未往心里去。今日是第一遭直面,属实大震。

他脑中蓦然闪现袁中乾送来的小衣,忽然忆起,一个多月前旁听朱府那案里,杀人用到什么溶线,好像正是出自袁记!这一念当头棒喝,叫孙荃怔怔望着手中灰扑扑的毛领,当下便有了决断。

两人取了毛领赶到僧录司,却错过了裴松,总不能把案情和这冷面侍卫细讲。孙荃焦急地剜了展刃一眼,只盼裴松速速从天而降,不想,正在那时,看见林斯致等人进了门。

“林副主事!”孙荃见了救兵。

林斯致正和冯利从刑部回来,见到孙荃俱是一愣。林斯致认出这是朱府案中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京兆尹。“孙大人,您怎来了?”林斯致前迎。冯利站在一旁,心惊未定。一个时辰前,他把林斯致叫出了僧录司,将自己在交班所外旁听得的一段对话全盘托出,谁知,却得了冷嘲热讽。

“你方才说的这段金吾卫的对话,是你来司里的路上,偶然听到的?”林斯致问。

“是,是偶然的。”冯利心虚。

“从你家到僧录司,和从僧录司到交班所,是全然无交集的两条路。偶然之说未免牵强。冯利,”林斯致忽地走近一步,从来温润的眉眼中竟露出阴狠之色,“我不晓得你现在想干什么。但你别把别人当傻子。之前的泻药,是你下的么?”

冯利被戳破旧事,又羞又怒:“林斯致,我信你才来找你!上回张通那事,你情绪那么大,我就知道你有仁心,所以我才来告诉你:宋昏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你堂堂一个副主事,难道就不能去劝劝那京兆尹,叫他再好好审审金吾卫么?”

林斯致听完,竟垂了眼,倏忽笑了一下,那笑容虚浮,映衬他极倦神色:“你未免高看了我些。”

“你不敢替宋昏声张,就来寻我的庇佑,可笑至极。”林斯致说着,转了身,却听得冯利在身后猛地骂一声祖宗:“你整的我吃里爬外不是人,我妻多年病重,靠重金吃药续着,就僧录司这点俸禄,养我自己都难!我不过收点银子下了泻药,难道是杀人放火?现在这回真正可是牵扯到掉脑袋的大罪!你不愿意替宋昏求情,我自己去。”

他说着,头也不回就走,那一身青袍被乍然拽住。“我从前怎么没瞧出来你这样正直?”林斯致在他身后诧异。冯利闷哼,站在原地不响,却看见林斯致不知何时已绕到他身前,脸上一副表情却变了样,全无之前的轻蔑。

“你若真想帮宋昏,直接去找京兆尹,恐怕无用。不如借着你在刑部的老人情,去做一件事。”林斯致沉吟,肃穆道。

“什么意思?”冯利奇怪,一愣,“你这话说的,仿佛知道宋昏在哪儿似的。”

“我不知道。”林斯致垂了眸,竟有种深埋微露的丧恸。

“但我知道,他一定不在北坊了。”

他们二人正说着,碰上卫岱一从僧录司里出了门。林斯致远远望见,虚虚扯起嘴角,恍如一个转瞬即逝的冷笑。“你跟我往刑部去。”他随即携了冯利的袖子,将计划娓娓道来。“你让我做的这事,和宋昏被冤枉有什么关系?”冯利听完,狐疑。“关系太大,一切因此而起。”林斯致叹,“冯利,你若当真信我,跟我走一趟便是。”

二人将林斯致的计划完成,从刑部回到司里,正撞上孙荃。冯利只觉天促人和,刚想把听见的金吾卫对话告诉京兆尹,却听见不远处的柴房里,哇得一声小孩啼哭,惊得众人都回头。只见小山瑟缩在门后,哭得叫人心颤:“坏人!坏人!”

“什么坏人?”孙荃怔住。

“没什么,他只是听不得袁记裁缝铺这几个字。”展刃收了刀,冷漠的眼里乍起不忍,道。

几人在僧录司里询问内情时,裴训月同卫岱一面对着面。这间屋子很小,他们便站得近。红姑按照侍卫惯例,守在门前,没有进来。“舅舅......你肩膀怎的伤成这样?”裴训月心焦,却又站不起身,只好伸长脖子替卫岱一仔细瞧着,“血都染透了,得赶紧上药。”

卫岱一咳了咳,唤:“来人。”竟真有个家仆模样的人走来,面无表情,一跛一跛。“主人,什么吩咐?”“帮我拿件大氅来,再拿些金疮药。”

那人得了令便走了,临走前,却用古怪神情暗暗觑了裴训月一眼。裴训月盯了几眼他的样貌,忽然一阵奇怪漫上心头。“舅舅,从前没在你身边见过此人。”她说。

“这人一直在此帮我看宅子,所以你未曾见过。”卫岱一微微一笑,又将衣裳略略扯开,上药,“我这肩膀,昨夜遇见贼匪,划伤了,小事。”他平淡道,抬眼看裴训月,“对了,你方才要问你爹娘认不认识谁......赵副什么?”

“赵扶疏。花木扶疏的扶疏。”裴训月说,却见卫岱一手中的金疮药轻轻一抖,那白色粉末就掉了些在衣襟。

“怎么问这个人?名字听起来陌生得很。”

“此人或许和我在查的事情有关。也不着急,舅舅若是进宫先看见我娘,替我问问便是。”裴训月说,然而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同卫岱一的对话,而尽数在那屋角的家仆。那人不管是走路姿态还是相貌,都让她觉得无比怪异。虽然从没见过,但总很面熟似的。她握紧轮椅的扶手,脑中飞快思索着。

卫岱一在那时起了身。

“我先进宫了,月儿,你在此处换好衣服,上了门口的马车,自行过去便是。”卫岱一说着,出了门,“怕你坐轮椅更衣不便,让红姑进去帮你吧。”红姑在一旁听罢,便进了屋。门被卫岱一倏忽关上,听见轻微的圪塔一声。

“什么声音?”红姑偏头,裴训月没注意,只顾捏着自己双腿:“这药效好像逐渐散去,我现在大腿有些知觉了。但双脚还是无力。”她说罢坐在榻边,忽然嗅见方才卫岱一上药而遗留的浓重气味。浓烈的草木味混合着血腥气窜入鼻中。血腥气......裴训月脑中乍然现出泛着腥气的纸条。

鱼摊!

她之前去八鲜行查线索的时候,曾记得,街坊曾对她说——

“每天都有一个人专趁中午张大不在的时候来买鱼。把鱼挑起来不知道鼓捣着什么,却不拿走,又放回去。走路一跛一跛,方脸,下巴一颗黑痦子。衣裳却感觉很贵,怕是什么高门里的家仆。”

方脸,跛脚,黑痦子......和那方才的家仆竟一模一样!她终于知道那怪异之感从何而来了!

“我要出去!”她猛地就要起身,吓得红姑连忙扶住,“你做什么?先换好衣裳。”

裴训月却挣开红姑的手,一颗心倏忽跳横在嗓子眼。那写了夺命谶语的纸条,那从鱼肚子里挖出来的东西......会和她的舅舅有关吗?之前宋昏说鱼肚子里的纸条是他放进去的时候,裴训月就觉得奇怪。且不论纸条语义模糊,就算真是为了保护她,为何不直接阻止她下塔,而是用这么迂回的方式?

“我要拦住舅舅问个清楚。”她道,不管不顾地将轮椅划至门前,谁知,手一推,那门却纹丝不动。

她楞在原地。红姑忙走过来,见怎么推也推不开,索性用身子猛地一撞。门中隐约被撞出一个缝隙,却见一道极沉的铁链悬在外头。她随即抽出身上匕首,对着那铁猛地数劈。竟全无用处。

“锁死了......”红姑骇然。

彼时天光已暗。远处丝竹轻响,炮竹声动,如幽幽颤颤的鬼音,那是宫宴开场的前奏。

丝竹奏乐渐烈之际,宋昏和楚工匠正奔驰在夜色中。“烧尸人,我且信你一次!”楚工匠驾着马,带着宋昏一路从南坊往回跑。傍晚,他听完那个故事,立刻决定答应帮忙。而宋昏要他帮的忙其实很简单,找一辆马,不走官道,抄小路,把宋昏务必在酉时之前护送到皇宫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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