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录司+番外(65)

作者:磐南枝 阅读记录

“不。”裴训月猛地摇头。

“真的?可是这里也没人陪你玩,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阿爹叫赵奶奶的孙子孙女过来陪你好不好?”

赵奶奶是裴振安的嫡母。他父亲去得早,这嫡母也早就改嫁,两家人却还有些联系。

“赵奶奶脾气比驴还臭,我不喜欢她。”裴训月努嘴。

“哎,怎得评议长辈,阿月,休得无礼。”卫燕轻轻蹙眉,温柔地阻了女儿。

“那,跟着阿爹阿娘回漠北好不好?”裴振安又说。

话音刚落,裴振安听见隔了数步,有人说:“姐姐,姐夫,怎得还不上马车?”

“再不出发,去宫里要迟了。”

裴振安抬头,见妻弟卫岱一正朝自己走来。他忽然有些脸热。裴训月在京中多托这位舅舅照顾,自己刚刚却大言不惭,问女儿是否在京中觉得孤单。

“走吧。”他拍拍卫岱一的肩,却觉那薄削的身子,在他即便是收了力道的掌下,也微微一震。裴振安不由得松了手,有些讪讪:“岱一,怎的感觉你又清减了?读书不可用功太过,多出去散散心便是。”

“好。”卫岱一勾起嘴角,一笑,眼里却静静的。

今年已经是他参加科举的第六年了。屡次考试,屡次落第。卫家七岁擅诗,十岁赋文的小儿子,被众人给予厚望,谁能想到名落孙山,大未必佳?

卫家剩余的孩子都跟着裴振安上场打仗,鸡犬升天。若不是卫岱一守着宅子苦读,裴训月只怕也不能安居京中,而是要跟着爹娘去漠北受苦。

却原来自己即便承担起了守宅照顾的责任,人家也未必领情。

卫岱一垂了头,心里苦涩。

彼时马车已经停在门前。裴振安和卫燕同乘一辆。卫岱一便带着裴训月坐另一辆。那小女孩子穿了件过分鲜艳的绿裙,叫他看了眼神一滞。“舅舅,怎么皱眉?”裴训月靠住他的胳膊问。这小女孩长得不像卫家人,性情也不像。卫岱一没抽回胳膊,却抬手轻轻卷起了车厢的帘。

“将军府”三个字渐渐地消失在远方。据说今夜皇帝可能要给裴家提爵封侯。一旦封了侯,裴振安便很有可能迁回京中。到时候,自己在府中更不受人待见。卫岱一草木皆兵,心细如发,和常年领兵的孔武将军裴振安自然多有不合。只不过,卫岱一是常常忍让的那一个。

“去宫里紧张,所以皱眉啊。”他解释给裴训月听。常年累月认真和小孩子交流,很磨大人耐心,却见她已经被窗外的街景分走了神,全然没听他说话了。

马车慢慢地驰远。

裴训月的绿裙子飘荡在风雪中。

卫岱一看了,眼里就落寞起来。

3.

开平十四年,姑苏。

下午,绣狮桥后的庄家正煮了汤圆,迎接今晚的元宵灯会。厨房里一口大锅子冒着热腾腾的水汽。大眼儿抱住阿晏给他的包袱,悄悄溜进门,打算趁人不注意到后院偷偷吃了,没承想厨房里周嬷嬷在煮汤圆。那芝麻香诱得他直流口水。

“定儿来了?去尝一口么?”大伯母蹬着门槛,瞧了他笑。

大眼儿嘿嘿一笑,挠了头,刚要跨出去,却听见大伯父喊:“君子远庖厨呵,定儿怎么又溜进厨房去了。”

“这孩子嘴馋,身体又敦实,有力气,读什么劳什子书,以后开酒楼当大厨也不错。”大伯母又笑。

大眼儿听不出大人话里机锋,却也知道开酒楼定不是什么好话。庄家是诗书之族,素以读书为荣。大眼儿父亲死得早,他母亲便全把希望寄托在大眼儿和他哥哥身上。

可惜大眼儿不是个读书的料。

“庄禄定!”哥哥听见了大伯母的奚落,在屋里喊他。

大眼儿心咚地一跳,赶忙跑向哥哥那里,奔跑的时候却被门槛拌了脚,包袱里的小瓷罐子滚落一地,豆花咕噜洒出来,桂花香漫进他鼻子里去。大眼儿懊悔地想哭,却不想在大伯母面前出丑,连忙红了脸硬撑着起身。

他长得清秀,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那脸蛋一红就十分明显。

大伯母本来还想奚落几句,见大眼儿憋得要哭,一时有些不忍,也就罢了。她悄悄叫来周嬷嬷,说是家里还有豆花,晚上给大眼儿调上一碗,还没说完,就见大眼儿一溜烟地跑走,进了他哥哥的屋子,关了门。

“我错了。”大眼儿在哥哥的屋子里,半跪在床边。

哥哥应该刚睡醒中觉,脸上红扑扑的。其实也是很孩子气的一张脸,可在大眼儿看来就觉得肃穆。

“错哪儿?”哥哥问。

“错在......错在,”大眼儿咕哝,却说不出。他满脑子只想着那碗豆花,那么嫩,噗噜就滚在地上,多可惜啊,清白的东西沾了灰泥。哥哥看见大眼儿的喉咙一动,就知道他又在咽口水。“包袱哪来的?”哥哥问。

“阿晏给的——长明巷陈家陈清晏。”

“你不是说和他去书院么?我找人打听,书院今天根本就不开。”哥哥又说。

大眼儿垂头,不做声了。哥哥从床上下来,趿着鞋,拎起大眼儿手中的包袱:“嗐,这么多好吃的,还有烧鸡,炸红豆丸子。”

“我错在不读书,老是想着吃,想着玩,让哥哥和娘生气了。”大眼儿生怕哥哥收走他的美食,先乖乖认错。

只听哥哥叹口气:“这错你认了八百回。庄禄定,你到底知不知道人为什么要读书?”

“为了给娘挣出息,为了给爹爹坟前有个交代,为了让大伯父大伯母瞧得起我们......”大眼儿像背书一般念来,却倏忽见哥哥蹲下身,盯住他。

庄家人都是大眼睛。

“你当自己是和尚在念经么?”哥哥问,脸上忍俊不禁,“今天元宵节,不拘束你,吃吧。”他说着,就把包袱抖豁开。大眼儿两眼放光,捉起剩下的一个小瓷罐子,在豆花的蜜香中来不及思考。天渐渐要暗了。太阳斜斜照进来。只见大伯母突然端着碗走进来:“定儿,方才看你火急火燎地跑,把豆花都摔了,我又叫周嬷嬷给你做了一碗。”

大眼儿欣喜,谢了大伯母,看见哥哥也微微一笑,心里便安定得很。至少在庄家,大眼儿是年纪最小的孩子,是人人照拂、人人爱护的那一个。大伯母虽然嘴上爱奚落,心却常常很软。

大眼儿快八岁,不知道何为愁,何为苦。世上全是好人,活着像掉进蜜罐。除了不能常常多吃,他再没有别的烦恼了。

他嚼了口豆花,满嘴都是桂蕊香,看见哥哥正负手望了窗外。

外人常说,哥哥很爱笑。大眼儿却觉得,哥哥是心很静的聪明性子。读书对哥哥来说只是小事一桩。可他却常常见哥哥看书看得流泪。书中到底有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万民,疾苦,世情,大眼儿一无所知。天地对他来说只有从长明巷到绣狮桥那么宽。姑苏是他的家乡,他爱这里河潺天清,春雨冬雪,此生不想离开。

读了书,做了官,兴许就要到京城去。京城里有什么呢?听说有皇帝,皇后,大佛塔,和好多好多大老爷。

大眼儿眨眨眼睛。

“庄禄星,再不吃豆花,老虎要来咬你。”他走到哥哥身后,模仿阎王爷,邪邪地笑。

哥哥转了身,捉住了他,将他揽在怀里咯吱痒。

天地于是又变成哥哥带着皂香的衣袍了。

庄禄定把脑袋埋进去,闷闷地笑。

4.

开平十四年,京城。

今晚是元宵宫宴,歌舞是老样子。唯独的新鲜事是裴将军带了他的女儿裴训月进宫。那小女孩儿八岁,第一回 面圣,穿身鲜艳的绿裙子,像一株小竹,婷婷摆摆在席间。

京中高门里和裴训月同岁的孩子不多,唯独有皇后钟氏弟弟钟涛的女儿钟四姑娘。那小姑娘被家里安排着穿了一身深宝蓝色的端庄衣裙,见裴训月穿得更漂亮,禁不住闹脾气。大人们觥筹交错,钟四就跑到裴训月身边,颇傲气地质问:“听说你爹娘都不疼你,独留你在京,他们却待在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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