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录司+番外(71)

作者:磐南枝 阅读记录

郑小王爷并不依,长剑直直横在他颈:“你要走要逃,随意,但得先把玛瑙扳指还我。”

他说的玛瑙扳指此时正用红线串着,挂在许明龄的脖颈。扳指中空被剑尾轻轻一挑,像山楂核一样囫囵于雪白的皮肤上滚了两圈。许明龄低头看见了,勾唇。“谁说是你的扳指?我搜到的就是我的。”他蛮横。

扳指的由来也简单。无非是宫里的几个浪子王孙除夕那一天打叶子牌,赌赢的人能得三仙居最有名的伶人一支舞。郑小王爷平日里自矜得紧,那天不知怎得忽然起了兴,豪赌一番,抵了王府里半壁身家,惹得百姓哄闹围观。好歹最终险赢了众人,可他没要陪舞,而是要了美人手上的玛瑙扳指。

偏生金吾卫的郎将许明龄不知听了什么风声,义正词严要来抓赌,见了扳指就说是赃物,拿进自己手中。

按理说郑小王爷看上的东西没人敢抢。十多年前,帝后宣诏收他为子。不改名姓,养在行宫。如今冠礼都没过就封了王爷。京城里可谓风头无两。

得了盛宠,自然有人妒嫉。 慢慢地就有了非议,说这位小王爷其实幼时侍奉皇族,流连贵榻。怪不得生了一张文弱妩媚的脸,听说癖性难改,专好断袖。大梁娈童之风消失已久,可民间奇诡传说屡禁不绝。小王爷性子安静,不多自辩,却于除夕夜为美人一掷千金,也算给自己破了一回流言。

偏偏许郎将不给他台阶下,往枪口上撞。

能跟小王爷对峙,自然不是等闲平民。许郎将的父亲是一桩大案的重要人物。他娘还亲自受了皇帝封的诰命。可惜他除一副好相貌,性子远远不肖其父,多年来因张狂惹了不少祸事,却也终究凭出身做了禁中侍卫。

郑许二人从来不合。愿意坐观互斗的小人不少,这一场架,于是就没人乐意劝。

郑小王爷盯着许明龄跋扈的样子,忽然无趣:“你什么都要跟我抢。”

“母后当年没收养你,你应该很失落吧。可惜了,你有亲娘,”小王爷一抿唇,长而上挑的眼睛就弯成柔软的弧,“你命再好点,没准儿我们就成了兄弟。”

他忽然凑近,上一级台阶,脚下软靴就踩上了锦毯:“成了皇子,行宫里金山银山任你挥霍,哪里还会这么宝贝一枚二手扳指。”

许明龄闻言,半抬了眼,笑:“二手扳指又如何?物件罢了。”

“只怕有些人什么都是二手的,”他在小王爷耳边低低道,“我有家,何苦羡慕行宫?我回去得再晚,有娘给我留一盏灯,留一口饭。”

那扶在金错刀柄的手下一瞬便抬起,翻转了腕,手背轻轻拍着小王爷的脸颊:“我不同你争。我只是怕你矫枉过正。”他说着,下了几级台阶,声音笑吟吟的,“王爷随意,我是要回家吃饭了。”

说罢,他翻身跃过红木阑干,往店外去。小王爷刚想追,蓦然听见窗外噼里啪啦爆竹声起。隔了几条街也震耳。宋三仙那时同伙计们出了后厨,兀自收整大厅。热皂角水泼在椅子上,那黄梨木就全是湿痕。郑小王爷怔怔看着,倏忽收了手里的长剑。

他索性也一级级下台阶,往店外走。“小王爷万福。”宋三仙远远地给他请安,小二们随声附和。小王爷只是摆摆手。

红木楼梯的锦毯铺得不平,踩在褶皱上像踏进波浪。小王爷慢悠悠地抬头,看见前面几扇落地大窗还没关拢,半开的缝隙外是北坊的夜色。

数朵烟花爆开在天空。

他垂了眼,闻见周遭清淡的皂角气,同客人们喝剩下的酒坛香。门槛边的位置未打扫,放了数排供客等位的红漆圆凳。凳子底下全是瓜子壳。

除夕夜,哪里都热闹。

对郑小王爷来说,这却是他一年到头最冷清的一天。宫里虽年年设宴,但他懒怠同朝官皇亲交际。而行宫唯他独尊,可那也算不上他的家。

他提着把剑,漠然出了三仙居的门槛,踩着一地鞭炮碎末,听见两旁人家隐隐的笑闹,刚转过一个街角,却听见黑幽幽的路口,有个人影朝他喊:“喂,郑敬山——”

敢这样直呼其名的,世上只有一个人。

郑敬山一惊,唇角隐隐弯起来,却又倏忽冷淡下去:“你不是要回家热热闹闹吃饭么?”

“我怕王爷被我打输了,找不到地方哭呢。”许明龄痞气地勾唇,他骨架宽阔,往前一揽,手臂就围住了郑敬山的肩,指尖吊了枚木葫芦,塞子半开,泠冽酒香直往二人鼻子里窜。

“五十年的女儿红,王爷不赏脸么?”

郑敬山何等锦衣玉食长大,怎会分辨不出,什么五十年陈酒,只怕是附近哪家街肆临时打来的残酿。

他又不是当真孤家寡人,凭什么除夕夜陪一个轻狂无礼的郎将?

可那一瞬还是鬼使神差地点头。

“既然当真要请我吃酒,不如陪我去个地方。”郑敬山说。

“去哪儿?”

郑敬山不答,接了酒葫芦,引着许明龄就往小巷子里走。蜿蜒的窄街,可那却分明不是往行宫的路。直到停在一处老宅子口。掉漆门,旧石狮。一副墨迹残余、灰尘漫布的春联。四下里鸦雀无声。哪来的废弃民宅?许明龄抬眼,看见门上三个大字,不由得一怔。

“僧录司......”他喃喃。

“进去吧。”郑敬山颔首,伸手推开了门。

“这里居然还没拆么?”许明龄称奇。

登闻鼓一案后,利运塔被渐渐夷平。僧录司的众人本就被临时借调,索性各回各部。这间民宅收作公用,却一直空着。

“当然没拆,”郑敬山摇头,“我每年都来。”

他说着跨过了僧录司的门槛。门槛很矮,对小时候的他来说却高不可越。那年他许是七岁,或者六岁,记不清了。他不愿意回忆小时候的事。只记得被抱着冲出裁缝铺一场大火,进了僧录司的门。穿黑衣服的展刃哥哥领他去洗澡,厨房里一个胖胖的婶子问他吃不吃糕饼。严冬生叔叔问他叫什么名字。红姑姐姐给他梳头,换新衣服,铺床。

“你今晚跟我和裴大人睡。”红姑姐姐搂着他说。

郑敬山转眼就走到了东厢房。厚重的木门合着。他曾经就躺在里头,瑟瑟发抖,听见京城里敲了一夜的鼓。

许明龄没有来过僧录司,跟在郑敬山身后,四处张望,啧啧称奇。他先一步大手推开东厢房的大门,却看见地上一排花枝,怔住。片刻,对郑敬山沉沉道:“看来每年都来这里的,不是只有你。”

花枝很新鲜,白蕊红瓣,种类各异。显然是不同的人送来的。

身后突然木门吱呀一声。郑敬山和许明龄一同回头。

只见一个人摇摇摆摆走进了僧录司。

2.

永平三年,僧录司。

过了今晚,就是新年。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当日里好风光忽觉转变 ......”

隔壁三仙居里,锁麟囊的唱段咿咿呀呀地响着。据说来了名伶樱桃书生。司里许多年轻后生早晨就一起撺掇着去看戏。唯有林斯致宋昏等人陪着裴训月下塔查了一天的案,风尘仆仆回司里。也没什么年夜饭,只有胖婶煮的几碗羊汤面,和两瓶街上打的老酒。

白天在籍册司见了吊死的小庄尸体,众人都没胃口。裴训月没动几筷子,宋昏更是早就离了席,不停用皂角巾揩手。一时间只听得林斯致吃得呼噜呼噜,滴沥达拉把汤撒了半桌子。

红姑听了,不由得蹙眉。她喜洁,见不惯旁人这般吃相。偏偏见是平日里最温文的林斯致,红姑一时便没了厌嫌。或许林大人真是饿得狠了,她想。自从进窟,红姑一心牵挂如何护裴训月周全,未曾分半点心神与旁人。这回,竟头一次端详起林斯致的相貌来。

平颧骨,薄唇,眉眼长而清秀。笑起来总是微微抿着,且从来不像旁的男人一样喜欢色迷迷盯着红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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