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花六照(37)

“我不想妨碍高丹娜做生意,所以,买下了那件令我爱不释手的浮雕以后,便向她告辞了。

“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可是,士卡达丽亚街的人潮依然川流不息,乐声也依然飘扬不绝。芬芳的酒味与烤肉的香味,强烈地散在墨黑的夜空里。

“啊,南斯拉夫的这条‘不夜街’,忧愁与饥饿,是不存在的。但是其他的地方呢?”

她来的时候,是“傍晚七点过后”,士卡达丽亚街是在晚上才热闹的,所以她把士卡达丽亚街形容为“睡公主”,这个睡公主是在傍晚时分,方始在“悠扬的音乐声中,霍然醒过来”的;去时是深夜十一点,“乐声也飘扬不绝”,前后呼应得好。由于她心有所疑,于是第二天晚上,再到那条不夜街找高丹娜聊天。这次,仍以“乐声”开头:

“刚下过雨,石板路湿漉漉、滑溜溜的。时间还很早,游人不多,站在街首第一间餐馆前的一名乐师毫不起劲地拉着他的手风琴,音符跌跌撞撞地从手风琴里掉落出来,碎在地上。”

爱好音乐的南斯拉夫人

南斯拉夫人是爱好音乐的,“乐声飘扬不绝”象征他们追求美好生活的一面,那么,“音符碎在地上”是不是象征希望幻灭了呢?耐心读下去吧,会有答案的。

高丹娜问她的游踪,她告诉高丹娜:“早上,去看卡列梅格丹古堡,那气势,啧!雄伟!”尤今朝她翘起了拇指,“下午嘛,到多瑙河畔坐了一阵子,又到市中心去逛。你猜,我见到了什么?”每一个人都是喜欢别人称赞自己的国家的,尤今写道:

“她耸耸肩,双眼发亮地等我继续叙述。

“‘市中心的广场,穿着传统服装的男女老幼,载歌载舞,一群又一群,看得我眼花缭乱。’

“‘哦!,她轻快地笑了起来:‘这是我们夏天传统的消遣。由五月到八月的这四个月份里,每逢周六,大街小巷里,总是有歌也有舞。奏乐跳舞的那群人,既娱人,也自娱。’

“此刻,整条士卡达丽亚街都浸在美丽的乐声里。每一间餐馆都有乐师或乐队奏乐以助兴。由不同餐馆、不同乐器里奏出来的乐声,在空气里活泼地撞来撞去,形成了一种凌乱的和谐。

“‘在南斯拉夫,我们有着很丰富的精神生活。音乐节、舞蹈节、电影节、戏剧节,全年不辍。歌与舞,都变成了我们工余之暇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

把南斯拉夫人的爱好音乐描写得淋漓尽致,这就更加能够突出后文描写的“音符碎落”的悲哀意义。这是文学上的欲抑先扬手法。

通过文艺反映现实

接下去尤今写道:

“我听说许多南斯拉夫人都利用年假外出旅行,问高丹娜这到底是事实还是传闻。不知怎的,她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黯淡。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过去,社会的经济状况比较稳定时,人民的确是常常出国旅行的。我自己也曾到过美国和西欧的好些国家去观光。可是最近这几年,百物飞涨,许多人都必须束紧腰带来过日子,出国旅行,已成奢望。’

“她并没有言过其实。

“记得有一天,我去参观旧宫殿,有一名文质彬彬的青年主动找我攀谈。他肄业于医学院,很为毕业后的前途担心。他说:‘目前,南斯拉夫失业的浪潮,汹涌澎湃,我很想到国外去找工作。’

“优秀的医科学生,尚且担心工作无着,其他没有专业资格的更不必说了。”

尤今是今年夏天,到南斯拉夫作暑假旅行的(文章见报的日期是八月十七日),才不过几个月光景,十月十七日,南共中央召开一个要求“从基本上更新社会主义”的会议,承认南斯拉夫目前存在着严重的经济危机和社会问题:通货膨胀率高达二百一十七,失业率高达百分之十五,外债也高达二百一十亿美元。官方的报告是用数字来说明问题,尤今的文章,则是通过具体的事例(她在南斯拉夫的所见所闻,包括高丹娜所说的情况),来反映南斯拉夫的现实。文学所反映的现实往往比数字所反映的现实,令得读者的印象更深刻。《音符碎在地上》这篇文章就是一个例子。

音符碎在地上

《音符碎在地上》的象征意义是十分深刻的,它是“文学的语言”,是“感性的描绘”,虽然缺乏“官方数字”,但“理性的分析”已寓于“感情的描绘”之中。

高丹娜和尤今的谈话中还提到了农村人口大量涌到都市来,造成的“许多令人头痛的问题”、青年人道德败坏的问题等等。

尤今说:“我似乎听到了高丹娜心坎深处叹息的声音。”她这篇文章,最后也是以“文学的感叹”来结束的。她写道:

“唉,唉,唉。

“这天晚上,我们的谈话是在一种沉重的心情下结束的。

“沿着士卡达丽亚街走向大路,经过街首的餐馆,那位乐师还在奏乐,只是神情比刚才更慵懒,意态也更阑珊。一个个的音符,继续不断地从他的手风琴里掉出来。我朝下一看,满地都是音符碎片。

“人,无数无数的人,若无其事地坐在音符的碎片上,喝大杯的酒、吃大块的肉。

“今朝有酒今朝醉哪!

“走出土卡达丽亚街,回首望望,裂满一地的音符碎片,在月色的映照下,冷冷地闪着寂寞的微光……”

文章起尾,深具一咏三叹的韵味。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

杜运燮和他的诗

作者:梁羽生

“十年浩劫”结束之后,我也得到一个“意外的收获”,许多久已断了音讯的朋友,好像雨后春笋似的,忽然又“冒”了出来,和我也重新恢复了联系。杜运燮就是其中的一个。

说起来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新晚报》创刊那年(一九五零年)他是翻译兼编副刊,和我做了大半年的同事。后来他走了,他编的那个副刊《天方夜谭》就是由我接手的。

虽然是同一个部门的同事,但最初的一个月,我们却很少交谈。他给我的印象是沉默寡言,好像很难令人接近。后来渐渐熟了,发现彼此的兴趣相同,我这也才发现,原来我对他的“表面印象”完全错了。他的热情其实是藏在“质朴”之中。

我是先识其人,然后才识其诗的。他写过一首小诗《闪电》,开头两节是:

有乌云蔽天,你就出来发言;

有暴风雨将来临,你先知道;

有海燕飞翔,你指点怒潮狂飙。

你的满腔愤慨太激烈,

被压抑的语言太苦太多,

却想在一秒钟唱出所有战歌。

这首诗是一九四八年他在新加坡写的,四十年代后期,他曾在新加坡的南洋女子中学及华侨中学教书。他写这首诗的时候,也正是他准备回国的时候。大概他是因为看到当时的那个正处于“方生未死”之间的中国有感而发吧?但这几句诗写的,不也正是有点像他自己吗?

公路满载激情

他最出名的一首诗《滇缅公路》,写于战时,也是充满激情的:

路,永远兴奋,都来歌唱啊!

这是重要的日子,幸福就在手头。

看它,风一样有力;航过绿色的田野,

蛇一样轻灵,从茂密的草木间,

盘上高山的背脊,飘行在云流中,

俨然在飞机的坐舱里,发现新的世界,

而又鹰一样敏捷,画几个优美的圆弧

降落下箕形的溪谷,倾听村落里,

安息前欢愉的匆促、轻烟在朦胧中,

溢着亲密的呼唤、人性的温暖,

于是更懒散,沿着水流缓缓走向城市。

而,就在这粗糙的寒夜里,荒冷

而空洞,也一样担负着全民族的

食粮;载重车的黄眼满山搜索,

搜索着跑向人民的渴望;

沉重的橡皮轮不绝滚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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