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花六照(54)

我的故乡广西蒙山县,旧称永安州,虽然是个山区小县,在历史上却颇有名。一八五一年一月,洪秀全金田起义,同年九月二十五日攻克永安州城,为太平军起义以来攻克的第一座城,定国号、改正朔、封诸王等等政治措施,都是在蒙山进行的(详见简又文《太平天国全史》第六章“驰驱八桂”的第一节“克永安州”)。

简又文也是抗战期间避难蒙山的学者之一,当时我刚从桂林高中毕业,以战乱所阻,不能升学,归家自修,与他相遇,拜他为师。他的第一部有关太平天国史的著作《太平军广西首义史》就是在我家完成的。

一来我是蒙山人,二来也由于师承关系,我对太平天国史是颇有兴趣的。太平天国在蒙山的遗址甚多,只可惜此次回乡,只住了三天,不能一一游览。我祖居所在地的文墟乡就是太平天国战史上一个有名的地方,清将乌兰泰率军“反攻”蒙山时就是屯兵于此的。饶宗颐避难蒙山时曾有《文墟早起》一诗道:

支颐万念集萧晨,独立危桥数过人。

一水将愁供浩荡,群山历劫自嶙峋。

平时亲友谁相问,故国归期倘及春。

生理懒从詹尹卜,荒村只是走踷踷。

如今那座旧的文墟桥已是改建新桥,不过墟口的那棵可为太平天国战史作见证的老榕树还在。

蒙山当局现正计划将太平天国的遗址开辟为旅游区。去年是太平军起义一百三十五周年纪念,太平天国史的研讨会在蒙山召开,除了国内的学者外还有海外的学者参加。学者中有一位就是蒙山人——广西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广西历史学会副会长钟文典。他在国内史学界,属于比较年轻的一代。不过所谓“年轻”,是和老一辈的名教授相对而言,他今年亦已六十出头了。他的有关太平天国史的论文集,已在北京出版,获得颇高评价。我离开蒙山的前夕,恰巧他也从桂林回来,后来我到桂林,又得他陪伴同游,彼此有共同兴趣,谈今论古,令我获益良多。蒙山虽然在太平天国史占一个重要地位,但过去却从未有过专攻太平天国的学者,现在这个缺憾是弥补了。

“阔别”四十二年,蒙山的面貌当然大大不同了。我离家时,除县城外,乡镇都还未有电灯,如今电力已是输送农村,普通农家都有电灯了。公路的修筑也很不错,以前我到外婆家要翻过一座山,走七十多里山路,清晨动身,入黑才到。现在,行车时间只不过半小时。当然,若和发达国家的城市相比,那还是差得很远的,例如县城的电灯,也只能开到晚上十一时,自来水的供应也不足。“从纵的方面说,进步很大;从横的方面说,差距也很大。”这是我对蒙山建设的观感,我曾在蒙山县政府的座谈会上坦白说出来。

蒙山的建设,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是蒙山县立中学,一是蒙山制药厂。

先说蒙中,我在蒙中读书时,只有初级中学,学生百多人。现在则是兼有高级中学的“完全中学”了,学生更是增加十倍有多,有一千多了。图书馆的规模就甚可观,有图书十多万册。昕负责人介绍说,蒙中的办学成绩在全国也有数的,中央电视台曾有一辑纪录片介绍。

蒙山制药厂更是从无到有,而且颇具特色。它的产品中有若干种的主要成分是从野生植物“绞股蓝”提炼的成药,对高胆固醇和老年慢性气管炎有显著疗效,目前还在试验阶段中。还有一种是对肝癌、肺癌、食道癌等等癌症有一定疗效的。据厂长李广荣君说明,目前在临床实验阶段中,已有了颇多疗效良好的病例,但要等待专家的验证之后,方能“正式推出”。

这次回乡,恰值蒙山文笔塔重建竣工。文笔塔始建于清乾隆二十七年(公元一七六二),供奉“奎星”,故又名文奎楼。屹立于城郊鳌山之巅,踞山傍水,为蒙山第一名胜。光绪贡生温恩溥有题诗云:“鳌峰文笔倚云悬,景占蒙州第一传。百尺奎楼金碧露,余辉掩映夕阳天。”

应邑人之请,我为蒙山文笔塔题一联一诗,均用嵌字体。联云:

文光映日,到最高处开扩心胸,看乡邦又翻新页

笔势凌云,是真才人自有眼界,望来者更胜前贤

“是真才人自有眼界”是用陈兆庆题黄鹤楼一联(此联评介见拙著《古今名联谈趣》)的成句,不过命意却不同。我是因为旧日文笔塔的楹联多是从“奎星”(俗称“魁星”,古代天文学中二十八宿之一,亦称“奎宿”。在中国神话中是主管文章盛衰的神)着笔,不离功名利禄思想,故反其意而用之,意即有功名利禄思想者即非“真才人”也。

诗云:

蒙豁虑消天地广,山环水绕见雄奇。

文人骚客登临处,笔健诗豪立志时。

首句反用杜诗“忧来豁蒙蔽”之意,人之所以有忧虑,从内在因素说,多是由于事理未能通达,因“愚蒙”而起的“障”;从外在因素说,亦可能是受“蒙蔽”所起。不论内在因素或外在因素,“蒙豁”自能“虑消”也。

文笔塔的命名由主管文事的“奎宿”而来,故“蒙豁”云云,亦含有提倡文教,使得民智大开,而令愚蒙顿豁之意。

诗联都是即兴之作,不敢云工,聊志还乡的一段文字因缘而已。

己辑:棋人棋事

中国围棋的传统风格

作者:梁羽生

围棋创始干中国,但自清代中叶以后,逐渐衰落,反不及日本的盛行了。这一现象,在解放之后,才开始有所转变。以现在的发展速度来看,相信在不久将来、可以追得上日本的水平。

近代的日本围棋,在布局方面有很大贡献。但中国围棋却有个至今优良的传统,那就是“阻杀力”特强。有人认为,假如日本今日的九段,如坂田、藤泽等人,和我国清初的高手范西屏、施襄夏等人对局,在布局方面,他们可能占优,中局扭杀则一定是范、施占胜,结果胜负如何,恐怕还是难以断定。

看中国的围棋古谱也比看近代日本的棋谱“过瘾”。因为中国自古以来,围棋名手的传统作风都是不大拘泥于胜负,在对局时总是竭尽心智,着着迫紧,步步争先,“初盘”(等于中国象棋术语“开局”)就展开激烈战斗,直至终局。双方“搏杀”之烈,在日本高手对局中是比较少见的。

我国清初几个大国手,如黄龙士、徐星友,范西屏、施襄夏等人,在紧要的对杀关头,可以算到四十着以后。但由于双万都过于凶猛,不愿避重就轻,舍难求易,所以在双方拼命争持之下,大国手有时也不免弄到大败。据我个人的意见.对杀时算路的精确,清初高手强于日本现代高手,但转换战术的奥妙,则是日本的现代高手高明。

日本的围棋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尤其是在唐代,日本派遣许多留学生、“学问僧”来华,从各方面学习中国文化,围棋也是其中之一。

但日本围棋虽是以中国为师,到了德川幕府时期(一六零三至一八六七年),棋风的发展已与中国不同。日本棋手认为,下棋的最高要求便是取胜,只要能胜,不论什么下法都好。日本的几个棋圣,如秀策、秀荣,都可以代表这个精神。他们下棋时稳扎稳打,每一子都尽可能下“本手”(围棋术语,相当于中国象棋的“官着”),不无故挑起危险和复杂的战斗。所以往往胜负之数甚微,一般都在二三子左右。这个战略观念可说是“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讲究谨慎、细微。日本现代围棋理论家岛村俊宏九段有句名言道:“棋者,忍之道也。”充分说明了这种棋风。

日本现任本因坊坂田也是承继了他们本国传统的,每一局棋都着意求胜,以至缺乏创造性的新着,为他们本国的棋评家诟病。有一次他持黑棋胜了吴清源,但吴之大胆创立新着,却不能不令他衷心佩服,就是一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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