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道难撩(76)

作者:文云木 阅读记录

“我这狭小屋院能给你的只有一棵桂树。而你是当在万里雪原上奔跑策风的猛兽,呼风唤雪,御风而行。”

——“我不在乎!”

“我不知你出于什么理由要将自己困在这里,或许如你所言西境妖乱,你是为逃命而来——

但清虚观保不了你一辈子,我们不是神,抵不得大妖,你总有被人发现的一天,我亦是不敢赌上全观人性命,来藏你一个。”

“……那我听话,我再不出去了。”

颈边人哭腔越发明显,顾望舒不得不捂目长叹。

磐石也终会被流水冲刷出裂缝,他总会拿他的央求毫无办法。

“何苦。我有哪点值得你去执着。”

“我乐意!”

顾望舒覆手在他头顶,一路而下,捧起发丝举到眼前,再看着顺滑的丝线从指尖散开滑走。

“我没有赶你走。”顾望舒低喃。“是我要走,这儿留不住你。”

顾望舒反复抚摸着他的软毛。手中不舍之意溢于言表,即便是只妖,却是第一个教他如何做人的妖。

又或许,是一路跌跌撞撞,一起勉勉强强学习做人的挚友。

艾叶猛地把头抬起来,几枚小晶珠还挂在眼尾,一副可怜巴巴模样道:

“你要去哪儿,我跟你去就是了。”

“你去不成。”顾望舒拨开泪湿黏在脸颊上的碎发,语气清淡到发寒:

“顾长卿送了信,言益州有难,急需帮济。”

他顿上片刻,再道:“就那个乌龟卵子哪还有主动求我的时候,既然都已经到这个份儿上,事态肯定不容小觑。外加耽搁了这么些天,路途又是遥远,不动身不行。”

艾叶一颤,眼中惶恐极了。

“你不是才从益州逃出来,我怎能带你回去。”

“所以……”艾叶小声道:“你就要把我丢了。”

“何言弃你?”顾望舒声调突然抬高,

“只是让你将本想做的做了,好能回到真正属于你的地方——大妖比神,定有人将你当神供过,你有自己的臣民,有自己的寒峰峻岭,有家人和领土,而不是因为被困在这穷酸地儿,受人诽议。”

“我等你回来就是!”艾叶嗓音变得焦虑:

“你昏了三个多月我都有好好等你醒了,有什么不能等的!再者我不是说过,说我这没什么特长,,就是活得特长!等人绝对在行!”

“艾叶!”顾望舒怒声将其打断:

“听话!我说了我若不在,这观中便无人护得了你,也无人压得住你的本性,万一再有像梦貘一类的来寻事……”

“我做不到了。”

艾叶盯着密不透风的窗纸,思量许久才抬手指向窗外,屋瓦连绵之后,是清虚观阵八卦鱼眼位的夺目高塔。

“镇妖塔,我就是想去那儿的。”艾叶低垂着头,声音堵在胸前踌躇着,囫囵着,犹豫很久,才发得出声音。

“如你所说,想要我命的妖太多,没有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反正心如死灰,倒不如苟且躲在里面活着。”

顾望舒未曾想他如此做答:“你知道那个地方有进无出,方死方休?何谈躲——”

“有人会来的。”艾叶弱如蝇声:“我不能说,说了你会厌我。”

顾望舒是个聪明人。镇压塔踩八卦鱼眼而建,便是集了清虚观命脉于一点,后山石母为力,因此受神脉压得天下妖邪。

但也不是没有破的方法。

假若真有一股力量可破神脉,更盛神力,强破镇妖塔的同时,石母之力反噬,整个清虚观会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他艾叶没那个本事。顾望舒暗想起他隐隐提过的那位兄长。

假若为妖子之一,那破塔一说便是轻而易举。

所以他最初的打算,便是要这清虚观为他成祭。

“对不起。”艾叶的声音越来越小:“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千年之身岂愿毁于一旦,谁人不想活命。”顾望舒道:

“反正于大妖而言凡人不过蝼蚁,死不足惜。我倒要谢你一开始没有做出那样的选择。”

艾叶眼中这才闪了些光出来:“我好好等你,我听话,不惹事,就待在家里不会乱跑!”

“假如你的目的真的只是进镇妖塔,我首先不会让你去。虽是陋屋寒舍,也总比那鬼地方要强,只是。”

他捏了捏艾叶劲健膀侧,拍了一拍。

“此去一别,期限不明。”

“平安就好。”

——

顾望舒走的那天,阴雪连绵的日子,难得放了晴。

正值腊月三十,清虚观上下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溢出红裱,已经有按耐不住的小道童天刚亮便在院里放起炮竹,

火房院的马车一直没停,一车车的拉着为年夜饭置办的食材年货。

各处欢欢陶陶,其乐融融,一年仅此一次的盛会,是谁不满心期待。

此般欢愉,却没有他一个。

顾清池老早便候在山门,看顾望舒骑着青骓马,一手撑着伞,只带了少许盘缠包袱,艾叶在前面替他牵着马走。

他不想这大好佳节里兴师动众的叫人夹道送别,扰了别人过节的兴致,反正也喜清净。

顾望舒从马上弯下腰来贴上艾叶的额头,玩笑似的威胁低语道:

“我不在这儿,你若是敢欺负清池莫儿,或是又像上次那样无缘无故发脾气伤人,我饶不了你。”

艾叶笑道:“寄人篱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顾清池多少不舍的拍了拍马首,他这一走,观里能掌事的便真只剩自己。

“师哥,确定不吃了年夜饭再走?”

“不团圆,吃个什么劲儿。走了。”

顾望舒驾起马缰,长吁过后,将一切声势浩大的隆重付之身后。

快马裂风在耳边穿过猛烈风声盖过心头千思万绪。

他听到身后清虚观内临近午膳时分,火房部燃起热烈炮竹,驱邪迎新为意。

这场声势浩大的庆典。

从来都未曾属于过他。

顾望舒下山第一日,曾去花满楼探查影门一派去向。

可惜影门一向行影无踪,难以追寻,加之前些日花满楼莫名受了风雪灾,痕迹皆被掩盖,无功而返。

第三日,途径陇州,天降大雪封路,车马难行,迫不得已寻得座当地旧观一宿。

破观年久失修,早就没了人住,香炉内冻满冰,连墙角蛛网都结了霜。

空气中粘着阴湿气息,草棚破损处漏下的雪落了供台满桌。

借烛光笼罩看得清观里供的是个凶神恶煞的高大木制武神像,手持木牌,上面的字已经被水浸腐烂模糊。

特别是一尊破败血色赤面,涂红黑画彩,獠牙尖利的神像,四处倒挂着不知何时落成的乱鸟窝。

往头顶看去,塌了一半的屋顶上仍有密密麻麻的悬刻小鬼吊在半空,一个个面目狰狞痛苦,压得人几乎喘不上气。

不少天神像确实以丑恶面貌为设,有驱邪护法之用,但修得这般恐怖,别说是鬼煞了,怕是连人都要吓跑。

“不怪这般破落,没有香火。”顾望舒心中这么思量着,但也看得难受,毕竟是保一方安宁的神像,这么荒着太心酸。

走过去用衣袖扫了扫供台上厚厚雪灰,靠火匣过去,勉强看清一排题字:日游巡。

原来是凶神巡查,日游神啊。那谣传定与灾祸共现世的凶神,怪不得要修得这般可怕。

顾望舒钻出观门瞧了瞧这迷人眼的大雪,很快又退了回去,想再凶的神也比不上眼前风雪凶,

便自行囊中取三炷清香,举至额前躬身敬礼,插在冻得发硬结冰的炉灰上。

也不知是这破烂废观时隔多久才飘出的供香,心中默念“常焚心香得大清静,信徒途径此地遭遇风雪,还望上神不弃,收留一晚。”

直到三炷香齐根燃灭,揉揉冻得发麻的膝盖站起身,往两只彤红的手心里使劲儿吹着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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